李复对于在西蛮山寨中的种种不说刻骨铭心，但总有些事情是难以忘怀的。眼下“故人”重逢，境遇殊途，他心里就跟打翻了调料盘似的，五味杂陈。
因着何老幺情绪过于激动还手舞足蹈，凶脸衙役最终干脆将人敲晕了事。正当二人要合力将人抬回去的时候，李复再次叫住了他们。
凶脸衙役明显很不耐烦，毕竟若非这富家公子三番两次阻挠他们行动，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二位留步……这人冒名领粮既然没有得逞，你们将人带回去也不过就是小惩大诫之后把人放了，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我愿代他以银钱赎罪，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将人交给我处置？”李复言辞诚恳，可说出的话却足以令所有人惊诧。
“慎之你……”白无虞大为困惑，李复再怎么良善也还不至于给个地痞求情吧……
李复眼神示意一下对方稍安勿躁，随即打开荷包，直接掏出个五两的银锭来放到两名衙役眼前。
二人面面相觑，这钱拿出去都够买个正经粗使仆役了，赎个地痞，图啥？
“你们……认识？”小个子衙役轻声询问。
李复张嘴胡诌：“这人我越看越像是早年我家中逃走的奴仆……”
“哦哦……”小个子衙役恍然大悟。这奴仆属于主人私产，确实可以任其处置。
“得了，既然你愿意交钱领罚，那这次就算了……”凶脸衙役的眼神在李复的脸和他手里的银子之间逡巡了几回，然后一把接过银两，便是银货两讫。
“把人看好了，以后别再放出来祸祸乡里……”凶脸衙役将人往地上一扔，不再逗留，招呼小个子一起走了。
“当然……”李复朝二人背影应承一声，后看向躺倒的何老幺，心中不由深深再叹了口气。
“这到底什么人啊你就往回捡……”白无虞很是嫌弃地又把人看了两遍，实在闹不明白李复所图为何。
“行了，先把人带回去，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白无虞无奈，提着那人的后颈衣领直接将人丢到了车夫身旁的座位上……
---------------------------------
李复再见到何老幺时已然入夜。
人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简单梳洗了一番又用了饭食，看着没了白日里的嚣张癫狂，反而变得沉默且惶惶。
李复将人都叫了出去，他想和何老幺单独谈谈。但白无虞不放心，故而执意守在门口。李复无奈，便也随他了，只顺手关了房门，和何老幺二人独处。
房中的油灯点得很亮，只偶尔炸个灯花，晃得人影忽明忽暗。
“你……还记得我吗？”
李复原本想把何老幺叫起来说话，他们此时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委实有些不像样。可他连叫了两声对方也只愿窝在地上，李复也只得听之任之。
“……”何老幺没有答话，而是借着灯光又看了李复半晌。李复分明看到有一丝疑惑从他眼中闪过，可最终回给自己的却是摇头。
“嘿嘿嘿……公子可莫要戏弄小的咧，我白日里胡言乱语污了公子的耳朵，还望公子不要生气，饶过小的一命……”何老幺一张嘴就依然还是那副无赖嘴脸，顺便还扭身换了个跪拜的姿势，讨好的意味明显。
他来前和人稍微打听了一下，知道眼前的李复出身世家大族，所以他也越发觉得自己先头肯定是眼花认错了，才会觉得此人相熟，毕竟，他们这种富家公子又怎会被掳到山里当奴隶呢？
“何大兄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曾经，你好歹也算救过我一命，我自不是那恩将仇报的人……”李复也不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
有些人会极力掩藏自己曾经的不堪，可李复却对过往不甚在意，无论如何，他就是他，又有什么好与人争辩的？
“你……”何老幺不敢置信，李复这一声“何大兄”，就是变相承认了他就是那个自己以为之人。
何老幺攀着桌沿缓慢起身，李复的眉眼在他眼前逐渐放大，变得清晰。李复不闪不躲，任他上上下下看个仔细。
从前矿底昏暗，众人又浑身脏乱，要说何老幺对李复的样貌有几分清楚他自己也拿不准。可他始终记得李复那双晶亮的眼睛，他总能从里头看到他们其他人所没有的生机。
而眼前之人……一身宽袖华服，举止从容坦荡，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没有嫌恶与鄙夷……像，真像……
其实对着何老幺，李复心情也挺复杂。想当初，这人在矿里骗过他也欺负过他，可最后也确实帮过他，如今见他落魄如斯，李复便动了恻隐之心，凭他现在的能力，帮助个把人解决温饱还是可以办到的，就当他偿还昔年的救命之恩了罢。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何老幺抖着嗓子问到。
“呵呵呵，当年还是大兄你把我从矿洞里背出来的，我是人是鬼大兄会不清楚？”李复不禁失笑。
薛承平曾和他说过，他们从矿洞出去之后，何老幺得知有威军攻寨，于是丢下他们自己跑了。那时他李复已经病到昏迷又无人可依，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对方才会以为他和薛承平两个娃儿早都曝尸山野了吧……
这么说起来，他们当初能碰到薛鸣也真是福大命大。
“可是……可是……”何老幺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嘟嘟囔囔一副又快要发疯的样子。
“要不你上手摸摸？”李复伸出手去欲要抓何老幺的胳膊，却被对面一掌拍开：“别碰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不可能还活着……”
李复眨眨眼睛摸不着头脑，白日里他就听何老幺如此念叨，所以……
“到底谁死了？”
---------------------------------
何老幺给李复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威军攻破了西蛮的山寨，烧毁了蛮子的老巢，可他们同时也化身成了厉鬼，没有放过那些可怜的奴隶……
本该是来解救他们的威军，却最终将他们都斩于刀下……
“我……我我跑走以后，就看见威军打上山来了，然后……他们，他们和蛮子杀作一团，我不敢出去……然后，我看见，看见……他们开始杀奴隶……到处都是血……我怕……怕……我就从山上滚下去摔晕过克了……捡，捡回一条命……”何老幺语无伦次，声音亦愈发低沉，终至再也听不见。
“……”房中的灯忽闪忽闪，可李复整个人却跟被冻住了似的，周遭的一切都突地陷入静止，他开始忘记思考，甚至忘记呼吸……
倘若……倘若何老幺说的都是真的，那赫连翀……
他当时身为威军的将领此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
难怪当初肖家村有那么多人被掳上山，却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回去……
难怪薛鸣宁愿独自带着他们翻山也不和威军一路回大威……
难怪他还总是告诫自己不要跟人提有关山中铁矿的任何事……
那……赫连翀当初把他困在百窟崖是因为……
不……李复机械地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威军没理由对他们这些奴隶做这种事……
而且，赫连翀也不可能是会做出这些事的人！
“不可能！”
“没有！”
白无虞从外面一把将门推开，和李复异口同声道。
他将将在门口把李复和这人的谈话内容听了个真真切切，待反应过来这人也曾是西蛮寨中挖矿的奴隶时已经为时已晚。然后又听这人说奴隶们全都被威军杀了的时候他再也站不住了，当时山上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可由不得此人信口胡诌！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李复和何老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可转眼一道寒光闪过，白无虞已经拔出短剑抵在了何老幺的咽喉处……
“别杀他！”李复骇得大喊，此时的白无虞让他遍体胆寒，恍惚又变回了他初到百窟崖时张嘴闭嘴都是要杀了他的那个“白无虞”。
白无虞的动作并未在李复的惊吼中停下，只是呼吸间他将剑身换了个角度，用剑柄磕在了何老幺的后颈之上。后者“咚”一声栽在地上，李复慌忙俯身去看，还好，人只是昏过去了，并没有性命之忧。
“慎之，此人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听他的！”白无虞急道。
“……”李复默不作声，他心里乱做一团，根本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好。
白无虞话在嘴里转了两个来回也没说出口，此事事关重大又牵涉太多，他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同李复说，又该从何说起，而且他也料不准李复知道之后究竟会是怎样。
可刚刚李复的反应分明就已对他们起疑，有些事现在若不说清楚任由李复瞎想，那此后会不会更加麻烦？
唉……明明赫连翀自己说过要找好时机和李复坦白，咋恰恰就在这时候被李复捡了这么个人回来……真是愁死小爷了……
“嗯……那个……”白无虞说话做事从未如此扭捏，如今要对着李复吐口，他还真有些张不开嘴。
“阿鹤真的把奴隶们都杀了吗？”李复喃喃细语。
“没有！”白无虞坚决否认。
既然话已出口，那后面的事情说起来也就顺溜了许多。只待白无虞小心翼翼地关好所有门窗，才俯到李复耳侧轻声道：
“此事……此事后来九霄和我提过，当年大人虽是传信让他把山寨屠尽好全部换上自己人，可最终九霄他还是临时改了主意，没有真的痛下杀手……”
李复只觉自己心间一块巨石落地，可是……
“慎之，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你也可以自己去问九霄……他……他为此还被大人抽了五十鞭子在床上躺了好久……”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9-01 22:07:30~2023-09-03 00:3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发发饭饭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