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曲江赐宴乃是万寿节的传统。
皇宫东南有一处天然池沼，因水道曲折，绵延数里，故而名为“曲江”。五月又正值繁花盛开，绿树环绕的时节，将宫宴设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自是别有一番意趣。
皇帝与一众嫔妃皇子，以及王公贵戚的宴席均设在曲江旁侧的镜明楼上，可一边饮酒，一边看尽江上万紫千红；稍次之的使节重臣及其亲眷的席桌则摆在亭台水榭之中，可一睹水鸟嬉戏，花团似锦；至于一些品级更低的官员，则分坐曲江两岸，眼前流水汤汤，游鱼欢腾，也是颇为有趣。
今年礼部还别出心裁，将传菜与丝竹歌舞都寄于江中小舟之上，如此便可做到，时时舞艺飞旋，笙声绕耳不绝，赢得了与宴者的一致赞赏。
赫连穹的坐席在一处小亭之中，抬眼便可看见镜明楼上宫人上上下下穿梭忙碌的身影……
皇帝与宫妃们的车辇缓缓浩荡而来，众臣纷纷跪地行礼。
“那是……皇后殿下吗？”伏于赫连穹身后的宫人小声嘀咕，却被另一人捂了嘴巴。
赫连穹猛然直起身子朝那处看去，就见皇帝身后一人的距离，果然有一名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女子。即使隔着树丛花影，赫连穹依然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阿姊。
曹光跟个小雀一般围绕在皇后身侧同她说着什么，皇后侧耳倾听，俨然慈母的关爱模样。
阿姊……赫连穹心头五味杂陈，帝后“和睦”的场景刺得他双目通红。
赫连琬也像是似有所感，突地便朝赫连穹的方向看去。一个挺拔的身影半隐在人群中，纵然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样貌，她也知道那是她最珍爱的弟弟。
苍旻……
“母后，您在看什么？”曹光循着赫连琬的视线朝远处望去，除了一片拜俯的众人，他什么也没瞧见。
“没什么，走吧……”赫连琬收回视线，对曹光莞尔一笑。
皇帝既已就位，那曲江赐宴便也开始了。
众臣一起举酒向皇帝上寿，饮过三轮，鼓乐声渐起，小舟荡荡而来，宫人鱼贯穿梭为在座众人都摆上御食佳肴。
宴饮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呼朋对饮者有之，吟诗作对者有之，逢迎上官者有之，笼络人才者有之，俨然大型社交现场，盛况空前。
赫连穹坐于其中自斟自饮，却时不时凝望高台，只盼能再遥见阿姊一面。
皇帝今日乃是大喜，身旁嫔妃环绕，欢声笑语，又有美酒加持，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忘乎所以起来。
刚刚还仅出现在礼单上的火罗公主已坐到了皇帝身侧，座次仅隔着皇后与苏贵妃。
她一袭赤红的火罗传统服饰，珠帘遮面，很难不在一派端方矜持的嫔妃中脱颖而出。众人心中有数，估计这位公主今晚便会得皇帝宠幸，明早宫中就再添一位小主。
周公公趁着皇帝酒兴，俯身到曹守信耳畔道：“陛下，礼部刚遣人来问，说临王进献的贺礼之中，有一位色艺双绝的舞伶，陛下可有意要欣赏一番？”
“临王？”曹守信微眯起眼睛，似是酒喝多了有些恍惚。
“陛下，东境盛产美人，想来这次也是极好的……”周公公这种皇帝身边的老人哪能摸不准皇帝喜好，他适时点上一嘴，毕竟元州那边每次上贡的美人都很得皇帝几天喜欢。
“好……”
皇帝应了声，周公公立马就找了个小太监下去传话。
不一会儿，江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婉转动人的歌声：“朝起晨霞染云天，绿水悠悠荷连连。草履踏浪人自在，少女轻歌思翩翩……”
待到近前，就见几艘小舟轻摇江上，每艘船的船头与船尾都各站一名少女，她们身着水绿素纱罗裙，盘垂鬟分肖髻，鬓边戴几朵蝶花为饰，尽显十分俏丽；而且她们脚踩铃铛，或手执长篙，或手执钓具，舞动着曼妙的身姿，便在江上形成一道奇景。
见惯了宫乐歌舞的帝王朝臣，骤然见到这泛舟江上的渔家小调，顿时便有了新鲜之感。
忽地，一只白皙的手臂掀开乌篷的轻幔，又一名少女从里面钻了出来。她着一身藕粉罗裙，足下轻点便跃上篷顶，极致妖娆地伸长了手臂，宛若将将睡醒的荷中仙子。清风吹起她绸缎般的长发瞬时便撩过众人的心弦。
原本还在恣意饮酒的众人就跟入了迷似的，一时间竟忘却今夕何夕。
少女娇媚一笑，身若点水的蜻蜓飞致江上，足尖踩踏过荷叶的中心，不仅带起圈圈涟漪，还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音……少女指尖抚花而过，竟摘下一支娇艳欲滴的菡萏捻在手上把玩……
“妙哉！古有掌上飞舞，今有叶上翩跹，好！好！”曹守信看直了双眼，连连拍手称赞。围观众人亦是纷纷附和，直夸少女舞技了得。
少女顿显羞涩姿态，以菡萏掩面，眉目传情。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竟双手捧花，纵身就朝镜明楼上的皇帝飞去，看那样子，似是要将手中骨朵献予陛下。
皇帝身侧守护的侍卫见势有变，即刻就要拔刀相向，却被皇帝伸手拦了。
如此附庸风雅之事若让一帮莽汉搅和了，唐突了佳人可怎生是好。
然而就在皇帝以为佳人即将入怀的转瞬之间，少女竟陡然暴起发力将花一扔，反手就朝皇帝甩出数枚钢针。
坐于皇帝侧边的英王曹昕眼疾手快，一下就扳倒了皇帝的御座，曹守信整个人仰翻在地，后脑勺甚至撞到了椅背。他直觉有几缕银光擦着他的脑门儿一闪而过，“当当”几声，便没入了御座之后的屏风之中。
“刺……刺客！护驾！护驾！”周公公吓得嗓子都喊破了，跟漏风的锣似的。
镜明楼上瞬间乱作一团，不会武的皇室宗亲们皆是大惊失色，抱头鼠窜；皇后和苏贵妃则被宫人们挡在身后不住后退；皇帝的御前侍卫们则一面将皇帝围起，一面阻挡刺客的进攻。
而原本还坐于沿江看热闹的群臣们不知楼上发生了何事，纷纷伸长脖子就地观望，直到小舟之上的十数名绿裙少女也突然发难，长篙，钓竿里纷纷藏了钢针短剑，拔将出来对着群臣就是一波攻击。
群臣立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逃跑的逃跑，躲避的躲避，武将们大多也只得就地取材进行反击，因为宫廷行走不配刀剑乃是惯例，此时若谁拿出刀来，恐怕就更说不清楚了……
镜明楼上粉裙少女寡不敌众，但胜在武艺高强，一条特制的裙带在她手里舞得虎虎生风。两个绿裙少女见势不妙赶来相帮，竟与一群侍卫战了个不相上下。
皇帝狼狈地侧身爬起，这时候他还哪有工夫去追究英王害他摔了个倒仰的罪责。只见他神色慌张，脚步虚浮，被侍卫拖拉着半截身子且战且避，终日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底是磨平了些过去凌厉杀伐的身手。
“狗皇帝！哪里跑！拿命来！”粉裙女子高喝一声，灵巧避过侍卫的攻击，以裙带一卷，夺过侍卫的横刀就朝皇帝袭来。
曹守信骇得目眦欲裂，随手揪起一个小太监的身体就主动送到了刀口之上。横刀穿胸而过，温热的鲜血溅了曹守信满身他也无动于衷。
女子力有不逮，刀刃卡在小太监肋骨之上一时没有拔出。趁着这个空档，皇帝身侧的侍卫就要高喊一声将刺客力斩于刀下……
“留活口！”曹守信脱口而出。
侍卫听命收刀，身后另有两人则赶紧压上，欲用长枪钳制住对方。
女子被几人压住起不了身，她怒瞪皇帝一眼，竟“呵呵”笑出两声，随即一口黑血从嘴里喷涌而出，瞬时众人便是手上一松，刺客已然服毒自尽身亡了……
另两名绿裙女子武力稍弱，在侍卫的围攻下本也是强弩之末，此时见大势已去，便也咬破了口中毒囊，倒到地上就没了气息。
见几名刺客纷纷伏诛，原本还躲在柱子背后的周公公赶忙蹭到了皇帝面前，抖着声音道：“还请陛下与各位娘娘赶紧避离此地……”
曹辰也突地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附和道：“父皇安危要紧，还请圣驾速离……”
皇帝暗着眸色扫过楼中惊惶无措的众人，皇后苍白了脸色，搂住曹光轻声安抚；苏贵妃两眼含泪，珠翠散乱，明显被吓得不轻；火罗公主被人护在身后瞧不清面容；还有些人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曹守信心头怒火丛生，牙关咬紧，像极了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却已年迈的狮王……
“回紫宸殿！”皇帝袍袖一甩，疾步便走。
快快快……楼中众人紧随其后，眼下也就跟着皇帝最安全了，保命要紧。
待到他们奔至楼下，外面的刺客也大抵已被收拾干净了。
龙武军统领梁羽当即跪地向皇帝请罪：“十四名刺客现已全部歼灭，臣等救驾不力，请陛下降罪！”话中含义便是一个活口也没逮到。
龙武军乃是守卫宫廷的皇帝近卫，今日曲江赐宴便主要由他们进行护卫。
皇帝沉着脸看也没看对方，由周公公扶上御辇之后便离开了。梁羽立马派人跟随护卫，只留下一众惶惶万分的朝臣，原本宛转清亮的江水也染上了几缕红色，久久氤氲不散……
众人心底瞬时被乌云笼罩……今日皇帝曲江赐宴遭了刺客，那朝堂之上便必是一番腥风血雨，他们其中的谁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也成了未知之数……
注①：曲江赐宴是唐朝皇帝寿诞赐宴的传统项目，从唐文宗诞节开始，到五代时期又回归内殿。当然，新科进士宴，上巳节游宴等也会在曲江设宴。只是一种宴饮形式，剧情需要，有改动，勿深究。
注②：菡萏，荷花的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