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鬼走后,瘦削男人凑到李复和薛承平身边,从怀里抠搜地摸出小半块干饼举到他俩眼前:“呐,两天没吃东西了吧,来点儿?”
男人黑如煤炭的手抓着黑如煤炭的饼……真不是李复嫌弃,而是这两天矿井求生的遭遇让李复对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已经有了防备意识。他根本就没想去接。
“啧,有吃的时候就赶紧拿到,不管咋样,填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李复觉得男人这话倒是没说错。他狠心拿过饼先塞薛承平嘴里,薛承平直接掰掉一半又回填给他。
“谢……谢……”干饼吞咽起来有些困难。
李复觉得,虽然男人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帮他们又给他们吃的,但是确实帮到了自己,道谢是应该的。
“吃好了就搞紧回克,采不够量那帮蛮子就不给吃叻。”和他们昨天刚下矿的时候一样,这个男人在前头带路,又把他们带回到采矿的巷道里。
依然是这个昏暗的矿洞,依然萦绕在鼻尖的松油味、汗味、粉尘味和臭味,依然“邦邦”响起的凿石声……
据李复的观察,这个瘦削的男人似乎形同矿中的一个“管理者”,给他们引路,给他们工具,被揍了他也能“帮忙解围”,井下的奴隶貌似还卖他几分薄面……但要说此人热心?友好?好像又并非如此……
他们初来乍到,要在这里混下去,必然是要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而且李复满肚子的疑问正愁没人问,索性问问这个瘦削男人说不定能有回应。
“你……大兄怎么称呼?”和薛承平交流日久,李复逐渐熟悉了一些大威人说话的习惯。
李复讨好的语气可能取悦到了男人:“大家伙都喊我何老幺……”
“何大兄!”该舔就舔,李复心知肚明。
“你说你咋去招惹那周老鬼?他横着呢,也就我还能帮你们说两句话。”
“大兄教训得对!你看……小弟初来乍到的,啥也不懂,今早上冤枉挨这一顿胖揍,大兄要是知道这矿里有啥规矩的,给小弟说说呗?”
“嘿嘿,问我,你倒是问对人了。还有,说归说,手上的活碌不要停。”
“啊,是是是……”李复抡起锤子使劲凿着石壁,就听何老幺给他说起这矿下的规矩。
何老幺的絮叨很杂乱,李复尽量捡有用的听。
比如,他们每天得开采一定量的矿石,蛮子才会定时投下吃的;投喂一般每天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井口与井底各处都连着铃铛,蛮子通常不会下来,只会以拉铃为号;他们会长期被困在矿井底下,只有两种情况能出去,一种是背死人出去,另一种是变成死人被背出去……诸如此类。
当然,李复也清楚,何老幺这人不像他想表现得那么好相与,他这会儿告诉他的估计都是大伙公知的约定俗成,而非全部。
“那……那个陶壶?”李复示意了一下男人腰侧。
“你说这个啊……”何老幺斜眼看他,似是在打量他是想上手抢还是真的只是好奇,脸上还似笑非笑。
李复不解。
“若是哪天谁过去了……你倒是可以跑快点……”男人隐晦地朝周围努努嘴。
这下李复心领神会,意思就是这矿里的人,谁要是死了,东西就可以被其余人瓜分掉。
“那……如厕呢?”
“嗐!各人找地方呗,谁还管那个。”何老幺不以为意。
得到意料之中的结果……关于这个问题李复不敢深想。他想问矿底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时间久了难道不会引起疫病啥的?但是又觉得自己可能多此一问。
敲了半天,李复手酸,只得放下锤子自己捏把捏把。薛承平像个贴心的小棉袄似的,把李复敲下来的碎石块装进竹筐里。
“大兄,你们真是厉害,我晓得的采矿可是技术活儿,可不是谁都能挖的。”
“等你干久了就懂了。”
李复明了,意思就是他们实际也不懂呗,只是干久了多少积累了点儿经验。
“那你可得帮忙看着点,我害怕挖塌了把自个儿埋了……”李复开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嘿嘿,塌了……那就是命……”
行吧,这就是个无技术支持,无安全管理的黑作坊。李复腹诽。呃……算了算了,本来就是压榨奴隶的地方,蛮子自己都不下来,还敢指望能是正规项目?
话聊得差不多,李复对这里比之前有了更为完整的认识。如果把林场劳作比作是“吃大锅饭”模式,那矿坑开采便是一种KPI考核竞技模式了。
在林场,大家共同在蛮子的监督下工作,没人敢偷懒,因为有相应的铁血惩罚措施。工作完,到点开饭,基于做饭者本人,即李复的道德水平,大家能分到的饭是差不多的,可能会吃不饱,但能保证人人有份。
但是矿洞里的KPI考核就只能用简单粗暴来形容了:每天他们总共要能完成一定的矿石开采量,到饭点的时候,蛮子才会从井口投下干饼;若是完不成开采量,则那一天就什么吃的也没有。
但是细想一下,这里面其实是存在逻辑漏洞的,而竞争既是产生在这一漏洞之上的。
如李复他们作为奴隶,是根本不知道每天他们需要开采的矿石目标总量的,甚至他们每天实际开采了多少也是不得而知的,因为压根儿没人统计,甚至矿下都没蛮子监督。
这就直接导致了他们无法按量分配任务到个人头上,并以此来作为食物分配的依据。因此,大家为了能有一口吃的,只能拼命劳作,以期望达到那个未知的总量目标。
当然,若是你想偷懒,首先不答应的也会是你身边干活的其他奴隶,大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互相竞争,互相监督,互相防备的这样一种严苛而残酷的竞技模式。
至于食物的分配问题,全靠武力解决,便总有老弱病残吃不上饭的,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李复观察了一下,除他和薛承平以外,矿下原有的七八个人基本都是诸如周老鬼或是何老幺这样的成年男人,虽然也是面黄肌瘦的样子,但武力值绝对在他们哥俩之上,这便很有可能已经是优胜劣汰之后的结果,并且已经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今天你多抢一点,明天我就能再抢回来,谁和谁对上都可能讨不了好。而他和薛承平初来乍到,从身量上就一副弱小的模样,那在这里基本就属于食物链底端了。
李复很无奈,他把这一套逻辑整明白了又有何用,他根本无力改变。而且他越是想得透彻,越是觉得他和薛承平前路堪忧。倘若他们吃饭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根本没法在这里活下去。
“莫说我不关照你们两个,就你们这样的,敲半天也搞不了几篓子石头,而且刚刚你也见识了,周老鬼那厮恶起来,你俩更是捡不着半点儿吃的,饿死就是早晚的事。”何老幺这话说得可不像在关照人,倒像是在吓唬人。
李复心里无语,暗道,总算来了。面上却装得急切:“何大兄可得给小弟指条活路,小弟……小弟……这实在是无以为报,只求我阿弟可以活下条命来……”
李复心里觉得自己这演技不要太拙劣,甚至觉得这般装腔作势的自己有点恶心,但是刚刚生死路上走一遭,他倒是更能豁得出去了。
“要不……你们去打新探坑吧……”何老幺道。
“打新探坑?”
“你看啊,咱们这矿就这么点大,采差不多了可不得往深了挖?要是没有更多矿石,蛮子就不会给更多粮食……”何老幺连忙解释。
“啊……明白明白……”李复应声。
按照李复的理解,便是目前区域敲敲打打已经挖差不多了,需要向四周重新挖一些探测性质的坑洞,用来寻找新矿区。
“我看你们人小,力气也小,想帮你们一把才这么说叻,”何老幺停顿了一下,指指旁边一个洞口:“看见没,这是咱已经挖好的巷道,你们呀进去接着朝下面挖就行咯。这活碌可比在这儿敲石头好干……”
李复瞅瞅那个窄小的黑洞洞的洞口,依稀觉得莫不是他俩昨晚如厕的那个?
“况且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看看我们这些人比你们身量大不少,这钻进钻出的不方便。要不是我们不好进去,也不会便宜你们不是?你们先进去挖着,巷道挖宽了,我们就都可以进去帮你们了……”
“啊……”李复做恍然大悟状。
“可是……”李复又表现出犹疑:“我们进去打井,岂不是更赶不上发饼的时候?”
李复的意思也很明确,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嗐!只要你们愿意去,我去帮你们给大家伙说,匀你们两张就是咯,这有啥难的。”何老幺再接再厉:“大家伙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多挖些矿,说不得蛮子一高兴,兴许还能把我们放出去见见太阳咧。”
李复听着何老幺用一些蹩脚的理由和哄小孩儿的语气骗他们去开新探坑,险些就要绷不住。
刚刚李复试探得知,他们这群人对采矿其实是一窍不通的。想来也是,处在原本就落后的古代,没有专门的工匠指导,没有先进的采矿技术,蛮子避之不及且任他们这些奴隶自生自灭的开采态度,以及何老幺口中对井底死人这种事习以为常的表达,要说在之前开采的时候没出现过安全事故,打死李复也不相信。
哪怕李复对采矿一窍不通,但看何老幺极力要求他们去挖更深的新探坑,再结合现代对矿难的新闻报道,也能大致猜到之前此地在往深了开挖的时候可能发生过坍塌、毒气泄露或者地下水倒灌诸如此类的险情。
至于何老幺为啥会选中他俩,可不是他说的因为他们身量小,方便进出。关键性的原因,一是他们是新人,对矿下情况可谓啥也不懂,好蒙;二是他们人小力气小,凿不下二两石头来,还得和老人抢吃的,可若是把最危险的活计派给他们,死了,恢复原样,日子照旧,活着,用最少的粮食换取自身最大的安全,怎么都不亏。
细想了下,其实何老幺在这矿底打概是在扮演一个居间调停的角色,不知道是被蛮子这个“官方”“正式授权”的,还是他们这个小团体基于当下的现状,或是出于自保,或是出于维持秩序和平衡,大家自发的且一致默认的,“推举”了这样一个人出来处理日常琐事。所以,此人虽不是矿井的管理者,却是实际上的协调者。
虽然何老幺的话里抱有明显的目的性且满怀恶意,但有一点他其实没说错,他和薛承平人小力气小,就凭这一点,他们在和其他人夺食这件事上就不占半分优势。若不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主动分一些食物给他们,他们确实也没法活下去。
说到底,都是各取所需的交易而已。
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李复实在难以判断饿死和矿难究竟哪样算轻……不过,赌一把吧,万一……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注①:大兄。古时对朋辈的敬称。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收藏~因为发了几天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我其实是有点心慌慌的,不知道小伙伴们会不会想看这样的故事,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故事表达方式有问题,我个人的首要目标就是把故事讲得明白又有趣。其实本文我也还在尝试阶段,所以在本文中运用了各种写法,开篇有点慢,后面应该会好很多。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