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纸鹞后，长夏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看来六师妹的话本子里的经典套路也不是那么管用嘛。

方才她那副要哭不哭的鬼样子了，谢逢雪还是没有心软。

甚至能反过来对她使用心月狐?

不然她自己的性子，早在他说出那么恶心的话的时候，就已经把如临阵给砸了。

清醒的谢逢雪说肉麻话，接受不了一点!

想想都鸡皮疙瘩掉一地。

至于她每次都能中心月狐的事情——剑修的法术抗性低，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收拾收拾，长夏出去的时候，周小粟正在熬野菜粥，梨白在边上拿了把小椅子看着他熬。

长夏问：“阿漾呢?”

梨白道：“在后屋给师姐熬药呢。”

然后她苦恼道：“这里也有炉子，但她就是不愿意在这里熬，说是后屋空气好。”

说完她嗅了嗅袖子，疑惑问到：“师姐，这边空气不好吗?”

长夏扫了眼正在时不时抬头看梨白一眼的周小粟：……

她镇定道：“我去看看阿漾。”

出来玩当然是开心的，唯一苦恼的是阿漾还真严格遵守敛华的嘱咐，每天准时端药给她喝。

有时候甚至还会人小鬼大学着敛华摸摸她的头，一本正经道：“师父说这样做师叔就不会怕苦了。”

饶是长夏人老脸厚，经过这一下脸也“蹭”地红起来。

师姐怎么什么都跟自己徒弟交代啊。

梨白倒是对此很感兴趣，她跃跃欲试地问道：“师姐，要不要我也摸摸你?”

长夏冷着脸：“那要不要我跟师兄提一提你的课业?”

梨白便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千秋宴会开宴是在三月七，宴会连开三日，到三月九禅师正式诞辰那天，他会在小灵山顶召开法会，祭祀上苍。

和沈思言约在三月三，虽说现在有了玉令，但既然跟他过了明路，还是要见上一见。

现在是二月二十一，也就是说他们还有十来天在南境各处逛逛。

长夏自己是没什么好逛的了，她来过这边无数回，早就逛的差不多。

都看梨白他们想去哪儿。

于是他们便没有乘坐三里三，从午卯城朝着小灵山一路走走停停。

宴会在三月七，但朝圣赴宴的人是早早就出发，路上时不时就有三步一扣的喇嘛在赶路。

梨白好奇地看着他们。

长夏对他们倒没有太多的想法，但自己师妹感兴趣，她就多解释了一句。

“朝圣者他们有自己的信仰，赚了一些钱就去叩问心中佛，为佛镀金身。”

梨白问道：“他们不留一点钱自己花吗?”

长夏想了想说：“你修仙是为了什么?”

梨白答道：“师父说带我来，我便来啦。”

长夏却笑了笑。

她把裁寿幻在掌心，其实长夏本人的气质向来是温和明亮的，她爱穿鹅黄色的裙子，也爱对人笑，任谁第一眼见到，都觉得这是个多求求情就会心软的姑娘。

总得来说就是看起来像个好人。

但是好人选了一柄妖异到邪异的剑。

不止一个人说过，裁寿不适合长夏，她这样的姑娘，应该用明净如水的一柄剑，连杀戮都会显得温柔那种。

长夏却觉得裁寿好极了，没有比裁寿更适合她的了。

她握剑就是为了杀生。

长夏被师父捡到那一年，刚刚九岁。

他们村子在边境，那时候四方剑阵还没建好，边境只能靠修士血肉之躯来防。

但苍玄那么大，又哪里能全部防得住呢?

那年一场妖兽突破防线，利爪将她的人生分成了两半。

母亲在她身上涂满了腥臭的泥巴，把她藏在地窖里，跟她说，数到十万才能出来看。

长夏没数到十万，数到八万三千七百四十一的时候，师父找到了她。

但她没有家了，她的的家成了一堆废墟，父母兄长在妖兽肚子里。

妖兽被别惊春一剑斩地灰飞烟灭……

她连怀念都找不到地方。

师父就把她带到了藏锋山。

师父问她将来想干什么，她说杀妖怪，给爹娘兄长报仇。

师父跟她说，握剑的理由不应该这么狭隘，不然等真报了仇之后，巨大的空虚会压的你喘不过气。

长夏在藏锋山顶想了三天，最后对师父说，她想变得厉害，她厌恶无能为力的自己，想要杀光所有想要伤害她在意之人的那些妖魔鬼怪，然后再也不让身边的人离开自己。

别惊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取了一柄木剑递在她的手心。

“那你要记住今天的话。”

长夏接过了，然后从此苦练杀生剑。

杀生为护生，这就是她的道。

“我第一次见到裁寿，就觉得这柄剑好极了，只要我给得起代价，它就会源源不断给我力量。”在许多年前的一次战斗中，在被裁寿吸了半身的血后，她如此对谢逢雪说。

谢逢雪问：“若是遇上吸干你都不能打败的敌人呢?”

长夏那时候脸色苍白，眼睛却还是很亮的，她说道：“我会跑的啊，我又不傻。”

然后她又小声说道：“但如果你在我身后的话，我不会跑，我会很高兴，死了也高兴那种。”

“因为我能够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来保护你。”

她痛恨从前只能在地窖里面数数、无能为力、被母亲和家人保护的自己，所以从此之后她的道就是用尽全力去保护在意的人。

裁寿就是那把能让她拼尽全力的剑。

所以，她现在如此对梨白说道：“有人劝我放弃裁寿，但我要怎么放弃呢，这是我的道。他们也一样，小灵山的佛就是他们的道。”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求道者将一切奉献于道，本来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梨白似懂非懂，周小粟说他的道是做出最好吃的菜，阿漾说她想要救更多的人。

长夏像当年的别惊春一样不做评价。

那是他们自己的路，只能他们自己走。

越接近小灵山的地方越热闹，小灵山山脚下的城池名字取得很直白，就叫环灵城。

长夏不知道这名字谁取的，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是麓湖的儒生——那群人恨不得一句话用十八个典故，这样直白质朴的名字在他们的审美之外。

因为环灵城建城的特殊性，整个城池分东西南北四个城区，沈思言在北城。

长夏觉得可能这就是北境人的某些执念。

云亭下榻的地方倒是不难找，空中飞着的就是。

云上楼阁八角楼之一的图南阁，就是一架行走空中行宫，也是八角楼中建地最豪华气派的一栋，每当云亭去别的门派见重要的礼时，就会把它开出来彰显大宗气派。

当她带三个孩子在沈思言面前一字排开站好之后，后者很是惊讶地问道：“你当带孩子上瘾了啊?”

长夏道：“带孩子比带你省心多了。”

沈思言：……

他将乱七八糟一团的东西扔个长夏后很不耐烦地挥手道：“东西给你，滚滚滚。”

长夏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通行小灵山的玉令，不过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玉令的络子被歪七扭八地编成麻花辫，然后因为编的人手艺太差，乱成了一团结，解都解不开。

长夏：……

首先不排除沈思言，他真的像是会干出这种无聊事的人。

也真的有这个手艺。

沈思言见长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连忙辩解道：“不是我!是你三师妹干的!”

霍汀兰?

长夏疑惑道：“汀兰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我师父让她来，她就真来了。不过一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我的玉令好好的放在玉匣子里准备给你，就被她搞成这样。”

沈思言叹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训她呢，抬头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我，我还能怎么样!”

长夏没理会沈思言后半段的牢骚，她在意的是前半段。

掌门让汀兰过来，而霍汀兰真的来了。

作为一境之主，云亭的话事人，若说掌门不知道霍汀兰的真实身份她肯定是不信的。但既然知道，为何这次一定要冒着风险让她下山参加别境一场宴会呢?

千秋宴会是很难得，却也不是非来不可。

除非这场宴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且此事的重要程度重要到霍汀兰涉险也要来参与。

人皇，千秋宴会，禅宗，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长夏记忆里那些散碎的珠子就快穿成了线，却始终隔了一层。

她好像还漏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沈思言问：“你要见见你师妹吗?她现在就在图南阁里，最近好像被什么事情困扰住，你去劝劝?。”

长夏看着那揉成一团的络子，她轻声道：“算了，等事情结束再去吧。”

长想起汀兰小时候，师父说教她练剑，左衾说教她学法，最后她都听话地试了试。试了百年她才发现，她既不喜欢剑，也不喜欢修习法术，反而是对千机楼的机关术感兴趣。

但汀兰对机关术天分不高，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法达到她只是随意修行的法术修为的高度。

掌门有次过来，随口说了一句她浪费天赋，难有所得。

汀兰那时候年纪小，听了掌门的话后便不敢去千机楼学机关术了。

后来是长夏看出她的不开心，把她提溜到千机楼前，她们在门口的机关鸟下面坐了一天。

后续的日子慢悠悠地过，忽然有一天，汀兰做出了她人生中第一只机关鸟给长夏看，结构还算严密，却比不上千机楼那些能以筑基修为造出金丹机关造物的天才。

她对长夏说：“师姐，我这些日子随意修习，已经到了筑基后期，而我拼尽全力做的鸟，只能是个筑基前期。”

而真正的机关术天才做出的造物，是可以跨越修为阶层的。

“我想要力量，很想要，我明明就应该去专心修法术的，但是…但是…”

长夏没有说话，她拍着汀兰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慰她。

后来她把时间分成两半，一半时间更努力地修习法术，一半时间更努力钻研机关术。

她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劈成了两半，走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汀兰元婴期的时候，终于能做出和她修为相同的机关鸟。

这已经是千机楼同辈人前十的水平，而几十年前那几个声名鹊起的天才，有的光彩依旧让她望尘莫及，有的却已经落入尘埃。

那时候她也正式放弃法术修习，开始全心钻研机关术。

她对长夏说：“师姐，我想明白了，天赋又如何，背道而驰的一日千里比不上日复一日的心之所向。”

长夏当年觉得汀兰很强大，现在知道她是姬氏后人、当代人皇之后，觉得她更加强大。

姬氏一族的血脉天赋几乎到了苍玄顶尖的地步。

但汀兰就能在证明她不需要血脉也能获得足够的力量的时候，却毅然将之舍弃。

她的三师妹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可以用几十年光阴来看清自己，证明自己。

长夏把玩着那堆玉令，她一根一根地抽丝剥茧——乱成一堆麻又有什么关系，总有能理清的时候。

霍汀兰从来不需要谁谁谁给她指引，她自己已经是这世上最最清醒之人。

长夏只需要在尘埃落定之后，听她低声诉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