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真捏着玫瑰转了一圈,从每个角度来看它都完美无瑕,作为礼物实在是屈才,它应当被晋升为艺术品安置在某个有严密监控的玻璃展箱里。
瑞瓦的能力令人惊叹,不过,称其为“能力”并不准确,它从基础构造上就和人类认知中的碳基生物截然不同,维持直立人形是船员们遗留下的本能,但瑞瓦已经在尝试跳出这个框架了,它无中生有地改变胶质的形状,创造出了一朵由它控制的植物。下一步会是什么?
宏观上它完全可以自由创造那种该出现在B级片里的巨型杀戮兵器,微观上……别忘了,纳米机械最初的应用领域是在医疗方面,倘若现在不慎混入患者血液中的变成了拥有瑞瓦意识的机械群,那会产生什么后果?
谭真知道它很危险,季马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也早有预料,不过,这不在他权衡的范围内。
这个副本的联盟如何应对出现的全新生命物种是他们的问题,他的任务只到重新登上飞船,完成这次观光旅途为止,他走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长此以来他都是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副本世界中辗转的,沉闷地完成任务,丢下他所不需要的,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就好像逃离遗留在背后的时间。
瑞瓦还在向他撒娇,至少在副本结束前它都还是一个好奇而无辜的新生儿,并且对他充满印随般的依赖,这就足够了。谭真微微垂头看它,他在这个副本的状态混得很差,生命理智值的降低反映在身体上也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虚弱,他几乎薄成了黑白两色的,就连玫瑰也没将无机质的灰眸中染上些什么。
他的旅途不能背负超重的情感,但面前的复制人强烈希冀着什么,于是他斟酌再三,还是将手放在它头顶摸了摸。
复制人的果冻脑袋感应到触碰倏地亮了一圈,像在头顶绽放了小小的烟花。
“谢谢你的花。”谭真说。
“你喜欢吗,妈妈?”瑞瓦问。
“它很漂亮。”谭真答非所问。
瑞瓦也不在意这个回答,相反它还挺高兴的,强调道:“那你要一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原谅我打扰如此温情的场面。”耳边突然传来人工智能的提醒声:“我接上登陆舱的返回程序了,它们真挺能干的哈,只剩最后的检测工作了,预计二十分钟后可以返回,建议你提前做好准备。”
“好,季马呢?”谭真问,自从复制人开始忙碌后他就没再看见他。
“他一直在登陆舱附近,生命体征稳定。”汤力半开玩笑地加了这么一句。
活着就行。谭真实在不想深究一个青春期少年闹别扭的前因后果,那会让他进一步身陷已经理不清的伦理梗地狱中。疲惫的家长转动自己的轮椅,想要找到把自己固定在轮椅上方便飙车的配件,瑞瓦见状提出一个建议:“我可以暂时修好你的身体。”
谭真挑眉:“什么方式?”
“伪装出一条腿。”瑞瓦解释道,谭真听它磕磕绊绊的阐释,大体上就是它可以像制造玫瑰那样用胶质捏一条贴合他伤处的假肢来,临时辅助他行走。
是个好主意,但谭真婉拒了,他不想在身上接一条有独立意识的假肢。
被回绝的瑞瓦很是不甘,又换了种思路展示自己的作用:“那我可以带你过去,特别快。”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形骤然崩塌成流动的胶质,延展性良好的身躯探出一个角抓住谭真轮椅的底部一拉,谭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掀了下来,正掉在柔软的胶质上。接着只见这坨瑞瓦像某种软体生物一样蠕动全身肌肉,驮着谭真圆润地滚出了临时藏身处。
他在这上面重心不稳,总觉得要掉下去,又没有地方可供抓握,手指僵硬地陷进冰凉的胶质试图稳住自己,无可奈何地商量:“我还是想采取更稳当一点的交通方式……”
瑞瓦灵活地转了一圈,一头把轮椅撞远了。
谭真:“……”
他意识到他们正在朝不远处的河流前进,中途又有两个复制人不发一辞地走过来,谭真刚有些戒备,它们却只是径直靠近、崩塌,与原有的胶质融为一体,将这块果冻坐垫扩大了一圈。
“真是一种没有边界感的生物。”人工智能评价道。
瑞瓦裹挟着他,目的是汇入乳白色的胶质河床。到了这里它的速度快了很多,它就是河流本身,可以把易碎的人类托在浪头上运输。汤力借助卫星视角拍了好几沓照片,啧啧惋惜道:“这本会成为星海今年的爆炸性话题,真可惜,我有点后悔答应放它们离开了。”
话一出口,沿岸附近的几个复制人同时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汤力连忙找补道:“别这样,同学们,你们应该了解AI没有毁约和撒谎这两项功能。再说了,你们需要我才能开动星舰。”
复制人们纷纷移开视线。
“真够恐怖谷效应的。”汤力心有余悸地说。
“你是个AI,而你会害怕仿真机器人?”谭真问。
“不算害怕,更接近于不理解。至少我没有给自己弄个直立身体的喜好,嗨,我可是自由的电子幽灵。”汤力圆滑道。
瑞瓦对于变形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它弄出了一弯固定的凹陷区域,像挖空的椰子壳,把谭真安置在里面只驱动河流推动船只,这样就不会产生太大的颠簸。谭真半躺在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汤力对话,仰面是飞掠而过的岩石林和挂着星云倒影的天空。
他突然觉得有趣,自己座下的不是真的河与舟,抬头看到的玫瑰不是真的花,就连与自己聊天的也不是真的人,好一个山川湖海尽数虚幻,风花雪月皆为泡影。
可这一切又有着令人惊叹的美丽,该说不愧是单人观光副本吗?
可能是持续的低血量所致,他被紫红色的天空晃的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像在摇篮里打了个盹,再惊醒是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连拖带抱地从河中拉了出来。
“退后!别靠近过来!”季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击打那些翻滚的胶质,但产生的效果微乎其微,他焦急地拍打谭真的脸让他清醒一点:“你怎么会在河里,它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没事。”谭真瞧瞧面板上摇摇欲坠的精神值,挥手安抚下正从河里爬出来的瑞瓦,强撑着分辨出眼前抱着自己的人:“你到哪里去了?”
“我当然一直在帮忙!倒是你……”季马看着乖乖在岸边停滞不前的复制人,语气不明道:“和这些东西相处得很好嘛,它们现在听你的话了?”
他很想深入阴阳怪气一点,但看着这家伙面白如纸,动也动不了,又细又长的手指像白蜘蛛一样痉挛地扣在喉咙上压制干呕欲望的模样就阴阳不下去了,只好道:“那你让它们走开,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私下谈。”
“好。”谭真告诉瑞瓦带着所有复制人离开,后者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人工智能发来通讯,确定了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复制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正好你也在场,汤力。”
干扰离开视线后季马紧绷的表情缓和了少许,让感官敏锐的哨兵和这群五颜六色闪光小人待在一起无异于把狗扔进香水工厂,是种不折不扣的折磨。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坚定地对谭真和AI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把这个放进登陆舱里。”
他将一颗小小的圆球隐蔽地塞进谭真掌心,是一颗微型干扰炸.弹,应对电磁武器的那种。
“我试过了,这能让复制人体内的纳米机械暂时失去行动力,但只有很短的一瞬。”他急迫地规划道:“我们可以在对接母舰前引爆这个,我们两个就能趁机先上船,然后把所有复制人都甩到轨道外面去!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它们对我的监视太严密了,但它们对你有好感,所以只有你能做到……”
谭真把炸.弹放回到季马手中。“我不会那么做。”
季马的兴奋被当头浇灭了,他呆呆地追问:“为什么?”
“风险太大了,我不想冒这个险。”他说:“很难理解吗?”
季马脸色变了几变:“不……你不明白,你还记得船长当时的话吗?我当时没听进去,觉得很蠢,现在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她说星海的存在是为了随时迎接下一场战争,这就是战争了!我一直在观察它们的行为,那根本是一支纪律有素还会自我复制的军队!如果放任它们进入深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困在这颗星球上。”
谭真没有回应他的激情,开始用沉默摆烂。
“你为什么这么抗拒?还是说你舍不得杀了它们?”季马面色古怪起来:“我才离开这么一会你就开始对复制人产生同情心了?是啊,你们相处得那么和谐,还在一起玩奇怪的角色扮演!”
谭真:“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马毕竟是个不成熟的学生,见谈判不成便立刻进入我不跟你好了的无理取闹阶段:“你愿意当缩头乌龟,随便你,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把它们炸上天。”
他没能走开,因为谭真揪住了他的领子,力气很微弱,但足以把他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