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传说奈何桥下有一道湍流,水中蛇虫遍布,腥风腌面,过桥的恶魂会堕入河中永无超生之日。桥上的人倘若向下望,就会看见河水里密密麻麻挤满圆盘子似的苍白脸孔,那都是浮在河面上争夺一口生气的灵魂。
季马现在就陷在这个可怕的想象中出不来了。
当然,真实的画面不可能像冥河一样,但他也想象不出那些灵魂……准确来说,是那些承载着人类数据的纳米机器人在河里是怎样的分布状况,他们还完整吗?他们还有思维吗?假如他们像被复制的小白鼠那样会渴会饿有生前的记忆,一梦醒来发现自己碎成千万份被禁锢在陌生的河流里一动也不能动,是什么感受?
“我、我们得把他们弄出来!”
“当然要弄出来。”谭真点点头。
“问题是怎么……”
“幽灵访客出现了三次,一次是在夜晚的河边,一次是在无线电通讯中,还有一次我们只见到了他们留下的脚印,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期间也正好经过了一次夜晚。”谭真说:“所以我猜……需要什么东西激活他们才会现身,比如夜晚的雷电。”
说动手就动手,他们把外壳千疮百孔的休眠仓滚到河岸边,从内部接出一根导线,接进河岸里放电。
这方式一点都不安全,正确的做法应该多观察几天再动手,但现在他们没有那个时间等候了,这颗星球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么不如亲手制造变故。
导线接进胶质层下发出激烈的噼啪声,敏感的哨兵连忙捂住耳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河面,生怕错过什么微小的变化。
胶质依然是干净的乳白色,河流平静如昔。
失败了吗?难道休眠仓的电压不够,还是要等到夜晚才行?但晚上他们又很难靠近河边。
这时谭真突然问他:“你听见了吗?”
季马还捂着耳朵:“听见什么?”
谭真拉下他的手:“这次呢?”
“什么都没有啊。”季马困惑极了,难道他要他听那单调的风声?
谭真凝视着河面上未知的某处,突然甩开他,单膝蹦了几下靠近河边,趴下来隔着手套戳了一下乳白色的胶质。
季马想阻止他说那很危险,但他顿住了,因为他看见谭真指尖下陷的地方亮起了淡淡的光晕,像真正的河水中泛起的涟漪,以那一点为中心一圈圈扩大,手指与胶质之间的阻力消失时光晕也消失了。
谭真拿回自己的指尖看了看,再一次探入河面,这一次是整条手臂。
季马看着他表情严肃地,肩胛为轴来回摆动着,突然停下了,好像触碰到什么似的。接着他把手臂从胶质中向外拉,缓慢地、颇有些不确定一般……当他的整条手臂露出到腕部,季马发现有人在握着他的手。
谭真从河里拽出了一个人。
先是头、肩膀、再是上肢和腿。这人的身躯皆是由散发着明蓝色荧光的液体硅构成,看上去却并不像橱窗里的假人偶,因为它的外形不仅仅是一具人体,还连带着长发、衣服(和他们身上一样的连体工作制服),五官清晰可辨,虽然只有单一的颜色,季马还是觉得它看上去有点眼熟。
当它踉踉跄跄地从岸边爬起来,瞧了瞧面前的两人然后开口说话以后,这种既视感更清晰了。
它说:“我们这是在哪?季马你们两个看起来像在原始丛林徒步了一个月,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把清脆的女声,季马不敢置信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恩雅?”
他在湿粮罐头号上执勤过两轮,与同届的金恩雅关系还算熟络。
他忙追问道:“恩雅,你最后记得的事情是什么?”
“你这么问做什么,我头受伤了吗?”
“……”季马抖着嘴唇说:“恩雅,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
荧蓝色的复制人类闻言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又伸出手拍了拍脸颊,面部立刻荡起一层层光晕,那是体内密布的纳米机械在根据触觉做出反馈。她语气不解:“我身上怎么了?虽然我最近确实胖了点,但那是个人健康管理所建议调整的,我上星舰需要这些肌肉和脂肪。”
别说肌肉脂肪了,她整个人已经不是由碳水化合物组成的了,但她自己似乎意识不到这个事实。
季马无助地看向谭真,后者正专注地在河水里摸,又拉出了第二个“人”。
“唐医生!”复制人金恩雅转向她的同类:“我还以为您这辈子不打算下船呢。”
第二个复制人是湿粮罐头号上配备的军医,为人儒雅温和,大多数船员都认识他。如今他呈现出稍为暗沉的蓝紫色。
“拿我逗笑话能让你伤好得快是不是?”唐医生撇了下嘴:“不对,这里不是医务室,这里是什么地方……?”
季马就这样看着两个复制人有来有回地交流起来。
“您忘了,之前不是拉一级警报了吗,船长把大家都撵回去睡觉了。”金恩雅自然地答道:“然后我们跳了虫洞,我们……”
“我们成功了吗?”两个复制人脸上的表情疑惑起来,同时扭头望向谭真。
“我们成功了吗?”
“我们失败了。”
“我们失败了。”
“我们应该死了。”
“但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想死。”
“我们不想死。”
“救救我们。”
两个复制人鲜明的性格在这一刻消失了,它们的神情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悲泣,像是镜子的两面。
“求你了,我们不想死,妈妈,救救我!救救我——”
两个复制人迈开脚步,像慌张的孩童一般刺耳地尖叫着,踉跄着朝谭真扑来,而后者毫无防备,腿脚还不利落。季马只来得及冲上来挡在谭真身前,眼见那两道瘆人的阴影就要当头罩下,两个复制人却在他们眼前突然变矮了一截,紧接着五官融化,四肢瘫软,身上明亮的光晕消失,原地化作两滩乳白色的胶质。
季马一时间除了脏话什么也说不出来,惊魂未定地看那两滩胶质缓慢向低洼的河床流淌而去。
谭真试着在河里摸了摸,涟漪消失了。他们又一次给河流通电,如法炮制从里面拉出一个人来。这次获得躯体的船员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发着黄绿色的光,谭真两人故意没和他交流,没去触发任何可能导致他情绪崩溃的对话,但他依然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三分钟后崩塌成一滩毫无生机的胶质。
“电流太弱了。”谭真评价道:“这点时间不够他们从河边走到山茶号上留下脚印,看来想要长时间维持人形还是要等打雷才行。”
“为什么你知道从河里能把他们拽出来?”
“一种感觉。”谭真低头看着自己造物的手,挥之不去的摩擦感残留在他身上,那些人拽着他的时候非常用力,像是真正溺水的人紧紧拉住救命稻草一样,呼救和求生欲集中在一点爆发,谭真无法忽视它们。
自从他下决心挽救季马生命的那一刻,他就无法忽视这些围绕着自己的情感了,就好像一个人从来不打扫房子,他努力说服这里一如既往很干净,但当有一天他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蟑螂,那么很快就会发现角落阴影里全都是这种小生物。
虽说把人的情感比作蟑螂很奇怪,但对于谭真而言,它们一样恶心。
“而且它们喊你‘妈妈’,你听清了吗?”季马回忆着刚才那短暂几分钟发生的事。“我确定是对着你喊的,太奇怪了,你没有这项功能吧?”
谭真很难不用叹息般的眼神瞥他一下。“关于这个,我有个猜想,你想听吗?”
季马:“听啊,为什么不听,我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听你的吗?”
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谭真调出终端开始播放哨兵易感期发作喊妈的画面。
他几乎尖叫着弹起来扑上去把视频关了,语无伦次道:“你录、我、你还录下来了!!”
谭真生理上抗衡不过他的捣乱,不胜其扰,一掌拍在他的脑门上:“闭嘴,坐下。”
季马像受过什么训练一样乖乖坐下了,但眼神依然倾诉着十足的冤屈。
“我让你听声线。”谭真又重复放映了两遍,“你听,它们说妈妈这个词的发音和你的一模一样。”
季马忍着羞耻仔细听了听,果然,连其中颤音的部分都完全一致。
“这意味着什么?”
“两种可能,要么它们一直在观察和模仿我们,要么河流丰富的数据资源里原本就有你的一部分,你也被打印了,只是没有死。选一个吧。”
“我选后者。”季马说:“它们的数据里有我的一部分,同时它们还叫你妈妈,你觉不觉得这有点像……”
“不觉得。”谭真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暗示什么。“我可不想参与进一段有六百一十五人的家庭关系里,太伤风化了。”
季马忍不住乐出声来,谭真一脸平淡地讲出这种话让其本身的好笑程度成倍增长。他的恐惧被冲淡了一瞬,但还是无法控制地陷进去,星海的医学部对此种现象有一个获了奖的重大发现,他们将其命名为“海姥综合征”,指的就是那些在深空探索中因为骤然面对彻头彻尾陌生的外星环境而感到焦虑、恐慌,深陷在宇宙的未知和自身的渺小中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应对的心理现象。他早就该出现这种症状了,但他身边一直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同伴。
也正因如此,他越发害怕发生能力范围之外的危险,让他无法继续保护谭真。
谭真朝他弯了弯手掌,这意味着静坐的指令结束了,又吩咐道:“去再通一次电吧,我希望能召唤出雅宾斯博士的灵魂,他能为我们解释很多问题。”
季马却显得迟疑:“我们是不是应该别再动这些复制人了,它们挺危险的……”
这时,终端内再次传来湿粮罐头号上的通讯。
“您所提交的项目已完成。接下来将发送搜索结果,该行星……”
“汤力?”季马问道:“你为什么要用那种‘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的语气说话?”
“因为我想显得尽量机械一点,这样你们就不会把我接下来报告的客观事实迁怒到我头上。”人工智能答道:“好吧,既然这招没用,那就听着:掉落到行星上的登陆舱有不少,但都损坏严重,而且离你们不近,有的甚至飞到另一个半球去了。我计算出的最佳方案是你们需要拆下位于东北方、西北方向的两个登陆舱的零件,拿去维修南方那个相对完好的。这三只登陆舱距离你们分别有七百公里、六百公里和五百公里。报告完毕。”
幸存者们的心一下子沉到肚子里。这是个既耗时又耗力,而且需要专业维修技能才能完成的任务。
“汤力你给的什么破方案,我们哪来那么多人手?”季马抱怨道。
“都说了别迁怒我,我只能做到这些。”人工智能回复。
“我们有人手。”
谭真一开口,季马连忙盯着他。灰眼睛的青年慢慢重复道:“我们有人手,非常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