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真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几乎与他同时完成副本,回到了轮回者之城。
这个人就是他上一场的队友行天崎。
此时此刻,行天崎正在他哥的那套房子的厕所里洗脸,他一紧张就想洗脸,高中考试前经常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下午,行从远对此不屑一顾,说他这么大人了还喜欢玩水,像小孩似的。
行从远……哦,现在他们都叫他烟丝了,烟丝这套房子布置得和以前他们家那间很相似,水槽上洗手液摆放的位置都一样。他伸手去按喷头,按了三次没按上,第四次用力过猛瓶子叮铃咣当砸下来滚进了潮湿的角落里,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还是抖得特别厉害。
他刚刚用这双手掐死了一个人。
之前烟丝说找手下人带他,这个人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但她和善的就只有面目。这位阿姨带着他进了一个在轮回者之间俗称“死亡游乐场”的副本,在这里他得到了和第一场游戏截然不同的体验——轮回者们拒绝合作,没有任何信任可言,所有人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竞争、杀戮、欺骗、获胜,为了夺取游乐场设下的当期最高奖项。
在此过程中,保姆阿姨做出的唯一协助就是保证他不死,然后就不再干预。
而就在他被迫卷进混战和其他人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场外还有不知从哪来的一大群观众围着他们加油助威、押注竞猜甚至发弹幕讨论给他们看到,当他在同那个背刺他的轮回者相互缠斗最终以生生掐死对方作为胜利结局时,打在他面前弹幕上的欢呼排山倒海。
直到此时,他才从那些弹幕透露的消息中意识到,在这个游乐场里是真的会死人的。
轮回者买票进入游乐场即默认签订了生死合约,在这里死亡的人不会再回到主城,你身上的卡牌消失,你的生命倒计时自动归零,死了就是死了,世上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
行天崎在那个擂台上崩溃了好久,给弹幕提供了不少乐子。半天之后保姆阿姨才散着步来接他,就像一个真的来游乐园接孩子回家的阿姨那样。
面对她,行天崎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这才是无限世界的真面目。”阿姨真挚地对他说:“像这类型的必杀副本还有很多,奖励都比普通的高上好几倍。真正想要赚取积分卡牌的人都会到这来捞金,要是凭你新手本那样仨瓜俩枣地攒分得攒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哥一样买上房啊?你想一辈子啃老吗?”
行天崎听完更崩溃了。
就这样,他满心疲惫地回到了轮回者之城,身体上的伤痕被刷新掉了,但他所遭受的打击依然存在于时不时抽动的手臂神经上,连抬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如往昔干净的脸都觉得陌生。
烟丝看着气质整体阴暗了一圈的弟弟从洗手间钻出来,自己伸手拍他的时候还条件反射性警惕地躲闪了一下,遂加大力度一巴掌糊在他的后脑上。
“弯腰驼背的干什么呢?手洗好了就过来吃饭。”
行天崎看到烟丝手里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桌上除了两副碗筷外还摆着一大瓶可乐,他小时候经常放学拎回来这么一瓶,没想到自己人都死了可乐倒是还是能喝上。
“这哪来的?”
“积分买的呗。”烟丝把弟弟那碗面条搁在他面前,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出门右转那家半地下室超市就有,主城里其实什么都能买到,但一般没什么人把分浪费在食物上,我这坏毛病都是跟D学来的。”
行天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D是谭真的代号。
谭真……
明明体感时间才过了几天而已,和那个人一起下副本的经历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见识过游乐场里那些疯狂的轮回者之后,他回想起那趟列车里发生的事情又有了新的体会,那个副本难道没有变成游乐场的可能性吗?也是有的,假如没有柊小湫和谭真这样可靠的引路人站出来,或者其余参与者更冷漠更自利一点,时间限制加上人心的恐慌很容易就能将那条列车也变成混乱无序的饥饿游戏现场。
但有谭真在的地方,一切变得可控起来,他看似什么也没做,却举重若轻地控制住了局面,引导着台上演员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各司其位、粉墨登场。
他开始理解当初柊小湫为什么揣测他是个高手了。
“哥,你跟D很熟吗?”他忍不住问道。
烟丝夹了一筷子面条,斜眼向上考琢磨了一下,答道:“不算特别熟吧,偶尔能见一面的朋友而已。”
行天崎陷入思考。
行天崎放下了筷子。
他对行从远了解得可是不能再深刻了,这种故作洒脱的姿态,这种看似斟酌实则炫耀的面部表情……
“那是你男朋友???”行天崎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串类似《在死后世界带我闯关的大佬竟然是兄长的恋人?!》这样的轻小说标题,而自己则担任故事里处境尴尬的普通人主角。
“还不算是。”烟丝说。
行天崎继续高强度察言观色:“那……是他不太喜欢你?”
烟丝这下被戳在了某处微妙的自尊上,脸色一沉:“他喜欢什么?他没有喜欢的。”
他注视着碗内袅袅升起的热气,不禁想到自己去找D的时候也总能撞见他吃饭,按时按点,一日三餐,坐在他不知怎么发掘到的空无一人的街边小店里,优雅得像一副宣传城市宜居风景的画报。
然而烟丝跟踪他久了,却能逐渐感觉到他好像并不是真的在享受生活,他只是在演出一个享受生活的人。这种感觉难以直观描述,就仿佛有一个崭新出厂的AI,挑选了大量现代人日常生活的碎片资料录入学习,按照自己的想象合成了一个最标准的人类模型套在身上运行,就会呈现他这样死气沉沉的精致。
没有好恶,没有归处,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运行下去。
“最可恶的是他在床上也是这个臭毛病。”烟丝突然在背后冒出一团浓重的怨气:“根本就是个变态控制狂!你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未经他允许的主动,否则就立马翻脸!这种人根本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只索取自己想要的,你在他那的作用就是个……”
他用手势比了某种工具的形状,是男人都看懂了,行天崎立刻绷不住乐出来,感觉很难想象谭真那张写满我好想入土为安的脸做出这种事。
烟丝也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停不下来,平时他在帮派那些人面前需要保持领袖的威严,不方便抓着谁抱怨,但亲兄弟之间吐槽一下感情问题就自然多了。“更过分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不过夜,一到该躺下睡觉的环节就急着穿裤子离开,像个他妈的丢了鞋子的灰姑娘一样……而我又不想把那晚弄得像一场强.奸,毕竟那可是D,我只能服软。只有那么一回他太累不小心在我身边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左右,我半梦半醒地就听见屋子里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一睁眼看到他像见了鬼一样爬起来逃走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敢想象吗?……”
行天崎边听边吃面,八卦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附和的感叹声。
“……我就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抓住他的把柄,知道他当真想要什么,比如说,一张特别难得的卡牌,我就去把那玩意拿到然后扔在他脸上,告诉他等会我要把他按在这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行天崎一口面汤呛在喉咙里。
不过聆听亲哥的八卦确实让他放松了不少,心情不再彻底沉没在泥沼中。
轮回者都是已死之人,他们所抱持的人生规则也和从前的世界大有不同了,短短几天,他已经见过怪人,见过疯子,见过突然觉醒性向开始搞男同的哥,以后如果他活下来,肯定还会见到更多,他想。
那就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人应该遵循自己的选择。
“对了。”烟丝用倾诉和强大的自制力压制住自己的怨气,这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掏出两张纸:“作为成功通关上个副本的奖励,哥送你个礼物。”
那纸片比卡牌要大,人的一只手掌宽窄。行天崎接过一张来看,上面印着字。
“一小时复活……体验券?”行天崎匪夷所思,看了看自己健康有力的胳膊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挺活的啊,这怎么个体验法?”
烟丝拍了他脑袋一巴掌:“傻逼,这是真正的复活,起死回生,回到我们原本世界的体验券。”
行天崎缓缓抬起头,眼里写满了震惊。
……
某间餐厅内,暖阳倾撒的落地窗边位置,谭真坐在那里手持刀叉享用一份烤小羊排。素白色主调的餐厅内回响着耳熟能详却不致人厌倦的古典乐,其余缺席的卡座无人欣赏,音乐便只能低回徘徊在那唯一的、孤独却俊秀的客人身边,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一般,画面叫人不忍心打扰。
刺耳的轰鸣声在窗外响起。
谭真侧过头去一瞧,阿梅利亚骑着她通体漆黑线条拉风的机车在楼下疯狂折磨发动机,并朝他竖了一个中指。
“你再磨蹭一个给我试试?”阿梅仰头宣布道:“给你三十秒,要是我油箱热起来之前你还没出现在楼下,我就把你切成小块冲进下水道里,你就等着明天刷新再从河里爬出来吧!”
迫于这种彻头彻尾的暴力威胁,谭真施施然挥别了他消磨时间的美好餐厅,移动速度快得像一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