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下山，明霞可算知道大花这位二伯公，能当上村里的老会计，除了有货真价实的能力之外，这较真的性格，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www.maixi9.com

这位山羊胡子的老大爷，别说是当记工分的会计，就算当个学校教师，也是一位优秀人才。

他应该是很担心明小丫自己一个人办不好独立立户的手续，或者中途出了什么岔子，除了百般叮嘱之外，还让明霞当面将他所讲的内容，重新复述两遍，确认她不会忘记之后，总算满意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明霞估计，再说下去，别说是她，就连三花小朋友都要把这些事情倒背如流了。

明发云这样重复，并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这两天接触明小丫，对她略有改观，但是在他根深蒂固的印象里，明小丫怯懦胆小，万事忍让，还特别糊涂的形象，还是十分深刻。

跑手续这些事情，大多数都要靠明小丫自己去处理。在人前，为了不被游家人记恨说道，明发云是不便出面干涉。

如果她没把事情办妥，让游家人在夏收分粮的时候，钻了空子，那明小丫母女四个人未来的生活，可就麻烦了。

现在的日子，不像没解放前，各扫门前雪，死活各安天命，像明小丫这种情况，闹到最后，总不能真叫她们饿死，还是得村子里出面处理解决。

明发云会再三叮嘱，让明小丫千万将事情办妥当了，除了真看不惯游家人之外，还是想提前把将来的麻烦给扫清了

明发云最后听完明霞明白有条理的流利复述，心里微微有点可惜。

这丫头看来根子上像个明家人，不是个真傻的，只是被娘家婆家给耽误了。

既然明小丫把自己交代的东西记牢了，特意放缓脚步的明发云就不再为了让明小丫家的小丫头们跟上自己，慢吞吞放缓脚步。

他在村里还有一堆的事情忙碌，可不耽误时间了。

他花白的胡子习惯性地翘起来，看了一眼天色，板着脸说道:“我先去村办公室，你们到时候过来找我就行了。”

说完，也不等明霞她们回话，就转身大步往前跨去，脚下步步生风，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明霞身后背着装满野草野菜的竹篓，看了看夕阳落下的方向，霞光明媚。

明发云离开之后，没有旁人在，明霞没有浪费下山的时间，开始给跟在身边的三位小朋友，讲些身边的科学知识。

与孩子交流，是促进他们心智成长和成熟的重要方式。

而明霞在与三位小朋友的简单对话中，并不完全处于教导者的地位，还能不时学点新的技能和经验。

她们走下山路，快看到村口的大石头的时候，二花突然在路边摘了两片野芋头的宽大叶子，跟大姐和娘招呼了一声，然后拐到一个浅浅的小水塘旁边。

明霞看到水塘不深，也就是没过脚背的水量，就没有阻止她趴在水塘旁边，俯身捞东西的动作。

看到小丫头极为认真的模样，明霞下意识压低声音，凑到大花耳边，悄声询问道:“大花，二花在做什么？”

这水塘也不像有鱼的样子，而二花双手合成碗状，每隔十几秒，就往铺在地上的野芋头叶子上放东西，不知道是在捞什么。

看到她娘小心翼翼不敢打扰的模样，大花的嘴角下意识地往上扬了扬，她拉住明霞的衣角，带她来到小水塘边，指着水面说道:

“娘，你看，二花捞虾子鱼子最厉害，她是嘴馋了，捞点虾子晚上吃。”

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明小丫的视力不算太好，明霞眯着眼，总算看清了湿淋淋的野芋头叶子上：，一只只比火柴棍还小，身体近乎透明的小虾在奋力挣扎。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不多的小鱼，也就是两根火柴棍的宽度。

它们的个头真是太小了，二花每次也只能捞个一两只，捞了大半会儿，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了，野芋头叶子上的小鱼小虾，凑起来估计还没有半两重量，煮一煮更是没有多少东西。

不过，明霞不嫌弃。

她们目前的处境，别说是小鱼小虾，就是蚊子腿，只要有高蛋白高营养，她也能带着三个娃，生啃下去。

明霞和大花三花站在二花身后，看她两只手掌微微弯曲，然后快狠准地伸到手里，迅速在一只透明小白虾身下合拢，形成一个天然的手掌捕捞网，来不及眨眼的功夫抬起手掌。

微微混浊的池水，从二花瘦瘦手指并拢的指缝间漏下来。

这只被二花当成猎物的小白虾，在她手掌形成的小碗里惊慌挣扎了几下，就被扔到野芋头叶子上，跟之前的难兄难弟们作伴了。

这一过程，明霞觉得十分有趣。

看到小水塘里还有三五成群的野虾野鱼游过，以及二花这丫头麻利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手痒，想要尝试一下。

这些动作看起来好像也不复杂，要不自己试试看？

“你们说，我的手掌更大，能不能捞到更多的鱼虾？”明霞跃跃欲试地说道。

明霞提出这个想法之后，大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但表情明显是对她娘的想法很不看好。

而刚刚把一只小小银鱼丢在叶子上的二花，得意地扬起小脸，炫耀一般地说道:“娘，试试，试试，你能捞到，这谭子里的鱼虾仔，早就被其他人捞光了。”

就连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的三花小朋友，都噗噗笑了起来。

没有三位小朋友的的肯定，明霞也不灰心，她将背上的竹篓卸下来，蹲在二花旁边，学着她的动作，仔细观察水里的情况，目标对准三只凑在一块游动的小虾米。

明霞觉得，对付这些小家伙，虽然不能算手到擒来，但应该也不太难。

看看二花小朋友那双瘦得能看见骨头轮廓的小手，不到自己手掌三分之一大小，都能一捞一个准，水里的小鱼小虾数量不少，她应该能捞上几只。

瞅准目标，用比二花更快的速度，双手扎入水中，然后迅猛用力一抬。

因为明霞力气过大，水面溅射起一片水花，水底的泥沙顿时搅浑浊了浅浅的水塘，而在二花手里，那些呆呆愣愣特别好逮的鱼虾们，被这番动静吓得胆破，四下逃窜，一溜烟的功夫，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明霞手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嘻嘻嘻，哈哈！”

大概是明霞难以置信的表情太有趣，三位小姑娘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大花还稍微含蓄一点，捂着嘴偷笑，而二花就特别直白，湿哒哒地小手叉腰，咧着嘴哈哈大笑，明霞都能看到她喉咙里的扁桃体了。

三花也跟着在旁边咯咯咯开心。

明霞被三个小丫头笑话，也不羞恼，而是习惯性地反思对比自己动作与二花的差异。

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她这才明白，二花那些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明霞顿时对二花这位小姑娘另眼相看，难怪自己刚才说要动手试一试的时候，大花的眼神充满了深意，就连三花也知道乐呵。

二花小手出水入水的时间，虽然比明霞慢，但水面水花溅起极少，水塘水面水波波动小，里面的鱼虾虽有惊动，但很快恢复平静，塘水也保持比较清澈的状态。

而明霞自己动作虽然快，但二花的差别，大概就相当于她那个年代，某小国跳水选手，与华国跳水冠军之间的距离。

二花的小手出水入水那么多次，水里还能看见鱼虾游动，而明霞一出手，直接将它们都吓跑了。

混浊的水面，已经看不到一只小鱼虾。

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是有一些人，天生拥有普通人没有的天赋能力。

二花才五岁，平日也没人教导，能一模一个准，将这些小鱼小虾全捞进自己手上，应该是凭借着本能天赋行动。

“好吧，二花你真厉害，”明霞冲着二花小朋友翘起大拇指，不吝夸奖，笑眯眯地说道，“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这么难。”

“娘，这米粒虾和呦呦鱼加着煮菜特别香，但村子里没几个能空手捞得到，我们二花是最厉害的。”大花帮着解释说道

二花被娘和大姐同时夸奖了，脸上看起来特别开心，也不计较被明霞搅和一手，把水塘里的猎物都吓跑，她也暂时捞不到鱼虾的郁闷。

野生芋头的宽大叶片上，有一层透明的白色膜状物，与荷叶相似，所以芋头叶子上的水滴，不会再叶片上停留太久，稍微晃动，就落入土壤里。

大花看到二花不准备继续捞小玩意了，便走到野芋头叶子旁边，轻轻抖动叶片，甩干叶子上的水滴，再小心将叶片上的小鱼小虾们用叶子包裹起来。

“天色不早了，我们现在要走快点。”明霞让大花将野生野芋头叶子放在自己背后的背篓里，看了看西边的山岭，通红的太阳即将藏起来。

有了明霞的催促，在接下来的路上，虽然三位小朋友经常被路边能够采集和利用的植被吸引，但是都忍耐住采集的冲动，没有停下脚步。

带着三个孩子，走进铁屋村村民居住的中心区域，明霞再次迎来许多认识，或者不太熟悉的村民目光的注视。

八卦乃人之天性。

明霞权当作没看见。

在某种环境下，让自己的脸皮厚一点，可以有利于保持自己良好的精神状态，有益身心健康。

再次经过明小丫居住了十多年的游家老屋，明霞感觉到大花二花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似乎都想离那栋屋子远一点。

这次，她没有看到游老婆子像老毒蛇一样的眼神，只有老屋前晒着两块灰褐色的土布，在晚风中飘动。

明霞想了想，这两块土布，居然还是明小丫离开游家之前织染而成。

游家有一台年代老久，祖上传下来的织布机。

自己和大花她们三人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布料来源，也都是这台织布机制作。

这种不需要消耗布票和金钱的廉价土布，是这附近山民们大部分人世代常穿的衣服布料。

织造土布的原料，可以是棉麻线，但山里土地少，几乎都用来种植粮食和茶树，极少种植棉花。

绝大部分织布的线，来自一种山上生长的纤维韧性很强的兰科植物，植物的名称用铁屋村当地的方言说，有点拗口，但翻译成普通话，大概就是衣布兰的意思。

衣布兰，每片叶子长度都在一米以上，成丛而生，生命力旺盛，就算土层很薄，土质贫瘠的地方，也能繁殖生长。

又是一种在明霞的认知之外的植物。

想要获得这种兰科植物的植物纤维，必须采集生长超过三个月以上的兰叶，经过浸泡，揉搓，晾晒，抽丝。

在铁屋村村民的房前屋后的角落里，家家户户都有种植衣布兰。

在距离铁屋村更远的山林深处，更是到处都能找到衣布兰的踪迹。

越是地处偏远，与外界交流少的地方，居民生活上的自给自足程度也就越高。

在铁屋村，几乎每家每户的妇人，都有一台老式织布机，织出的土布，用不同植物的根块，果实，或者叶片染色，然后再手工裁剪缝合成一家人的衣服。

明霞摸了摸身后有些微驼的后颈，这是明小丫常年织布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明小丫身高能够使用织布机后，游老婆子就把这项铁屋村妇女生活中极为重要的工作，完全撒手交给明小丫。

按照正常妇人的劳动量，一个妇女在劳作和料理家务之余，每天抽空花一个多小时织布(这里包括处理衣布兰叶片纤维的前期工作，以及染色晾晒和后期处理。)，所获得布料，足以让自己的丈夫子女，每年换上一件体面的土布新衣，如果勤快点，还能给自己父母公婆备上一套土布衣服。

而明小丫在游家的时候，用在织布上的时间，何止用勤快形容，完全已经是废寝忘食了。

因为白日要料理家务，还要随时应付游老婆子的使唤，所以明小丫织布的时间，大部分都在晚上。

铁屋村还没有通电，游老婆子不可能给她浪费灯油，所以明小丫一直把织布机放在窗户边上，借着微薄的月光和星光，基本上算是摸黑织布。

整个铁屋村，都陷入梦乡的时候，只有明小丫在蹑手蹑脚，摸索着摆弄织布机，每天比别人迟睡两三个小时，像一个盲人一样，埋头不断交织着布料的经线和纬线。

从她开始织布，整整十二年，也就是在刚生完大花之后一个月，暂停了这项工作，其他时间，基本上算是全年无休。

明小丫的织布速度，除了刚开始两年比正常速度慢，后来随着熟能生巧，又因为夜晚织布心无杂念，干扰少，速度反而比同村的大部分妇都来的快。

按理说，照她这样织布的频率，再怎么克扣，也能让她和大花几个丫头，有两三套稍微能够见人的衣服。

但事实上，在游家人眼里，身为童养媳的明小丫是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劳动成果。

游老婆子每天早上都会来织布机前检查她昨晚的织布情况，只要数量少了，游老婆子一顿猛抽，就像暴烈的骤雨一般，砸到明小丫的身上和脸上。

她们母女四个人，身上穿的衣服，补丁从来没有少于十块。有些补丁，还是破了再补，补了又破，层层叠叠许多层。

衣布兰的植物纤维质地韧劲不太好，织成的布料，轻薄透气，但不耐磨损，很容易破损裂掉。

每当她们的衣服破了，明小丫只能找游老婆子要些碎布和针线，缝缝补补应付过来。

每当这个时候，游老婆子都板着脸，骂骂咧咧，不甘不愿地将东西给明小丫。

谁会想到，明小丫在游家生活了那么久，竟然连拥有一根属于自己的缝衣针的权利都没有。

在明霞看来，游老婆子这番做派，完全是从各个方面，对明小丫进行控制，让其完全依赖她生活，受她摆布，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

其实，明霞回忆游老婆子的种种行为，还觉得十分奇怪。以这位老太婆的强烈控制欲，对待明小丫犹如奴隶的态度，怎么可能会让明小丫带着三个女儿，脱离自己的掌控。

明小丫在游家织布种菜，蔬菜和土布，都被游老婆子卖给乡里的供销社。同时又承担了大量的日常劳作，让游老婆子可以舒舒坦坦地坐在屋子里，开心时数一数养老本，不高兴时还有人发泄。

思来想去，明霞觉得，她被赶出去，大约与那位据说家族很会生男丁的寡妇，有点关系。

明霞不是明小丫，已经被游老婆子虐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临死前还妄想游老婆子会让她和女儿重新回到游家，她心里只觉得无比庆幸，不用与那位老虔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同时，明霞心里也无比的警惕，她始终觉得，游老婆子并不会这么轻松放过明小丫。她必须做好更多的准备，迎接未来游老婆子有可能会使出的幺蛾子。

走过了游家门口这段路，明霞明显感觉到大花和二花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

等她们来到村大队的集体仓库前，就看到明发云手背在身后，正与一位体型高壮，面色黝黑中又带着赤红的中年人在说话。

他身上穿着一件铁屋村罕见的绿色棉布军装，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精神。

衣布兰织成的布料耐磨程度差，容易撕裂，所以用土布制作的衣服，都会比棉布衣服的尺寸大上两个号。

再加上草根和浆果染成得灰扑扑的暗色，穿着这样的衣服，就算再青春充满活力的人，都会黯淡几分。

中年人的身份，明霞也是知道。

他是铁屋村的村长游信亮，他也是整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管理着整个铁屋村的方方面面，依靠游氏宗族的力量，在铁屋村的话语权极大。

他看起来年龄比明发云小多了，实际上，身为游香美的爹，他的年龄与明发云相比，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大。

明霞带着三个丫头，往他们那边走去。

看到明霞走过来，明发云和游信亮停止说话，不等她开口，游信亮宛若洪钟的说话声，传到隔着这段路，清晰传过来。

“大花她娘，发云叔昨天把你的申请跟我说过了，我们村委讨论了一下，可以借你一批干粮，帮你和三个丫头撑到夏收的时候。”

明霞连忙道谢。

游信亮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虽然说借你干粮，但你也知道这两年年景不好，你想要其他的，是肯定没有，只有去年晒的地瓜米。”

明小丫知道这个年代细粮何其宝贵，对于能从大队里借到地瓜米，已经是十分感激。

她听完游信亮所说，马上谢道：“村长，二伯，大队能支援我们应急活命的粮食，已经是大恩情了，我明，明小丫不会忘记。”

游信亮奇怪地看了一眼游家这位被赶出门的童养媳，觉得她说话比往日木讷的样子，活络多了。

以前在游家的时候，这个童养媳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和游家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

想到女儿游香美昨天上工时跟他说，大花她娘被赶出游家以后，说话办事比以往好多了，不知是不是遭逢大变，人也能立得住了。

游信亮沉吟片刻，想了想说道：“周猎户的老屋，年久失修，早就破得不成样子，再过一个月雨水就多起来，我让游姐抽空帮你收拾一下。”

明霞现在衣食住行，没一个能顺心，此时听到村长这样说，自然极为感谢。

游信亮交代完事情，也没多说，将接下来借粮手续交给明发云，自己转身离开。

有了游信亮发话，明发云让明霞跟她一起去集体仓库的保管室。

仓库保管室是集体仓库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明发云的办公室，里面放着铁屋村的各类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