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落都市中心的全息新闻里，放出了蒋絮佑鼻子特写。

“Q8234号，自首吧，你无路可去，我们一旦复原你的全部真容，就会启动侦查监视器，无论你整容与否，监视器都会将你的容貌还原，再与我们复原的你的真容做比对，这样，你迄今为止所有走过的路，你的行动方向，你的具体位置，都会被政府监视得一清二楚，”副市长盯着镜头，语调铿锵，“要知道，全联邦无论哪个阴暗的角落，都可能隐藏着政府的监视器，你，无处可逃。”

蒋絮佑看着副市长阴沉的脸，深吸一口气。

是的，监视器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就连抓捕机器人进不来的破落街道里，她也看见了政府的监视器，更别说下水道这种原本就处于政府强力管辖的地方。

“阿姨，您说隔壁添云的黑市也有政府的监视器吗？”

蒋絮佑从下水道转移到第五号异种盘踞的破落街道，这里依旧如前四个街道一样，整条街上出了几个溜达的大爷大妈年轻人，什么也没有。

阿姨还在她身边。

“听说是有的，但是有的黑市会想办法破坏监视器，可大部分监视器仍然存在。”

“那既然监视器存在，政府能监测到黑市存在，为什么不想办法清理整顿？”蒋絮佑又问。

“哎呦小姑娘，你有时候单纯得让人好担心啊，”阿姨叹声气，“这世界不存在任何一块纯白或者纯黑的砖头，你明白吗？”

蒋絮佑沉默了。

“阿姨，您的同伴出去几天了？”过了一会儿，蒋絮佑又问她。

阿姨呆呆看着下水道井盖口，轻声道：“三天了，姑娘啊，你说他们，会不会抛下我不回来了？”

“不会的，您别多想，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蒋絮佑道。

“可这都第五天了……我自己腿脚不利索，视力也很差，去货运站也不像手脚利索的年轻人能躲能藏，如果我的孩子们不回来接我，那我真要……”

“阿姨，不会的，他们不会抛弃您的，一定。”蒋絮佑打断她的话，坚定对她道。

第六天。

蒋絮佑从下水道转移到第六号街道，这次，她等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黑夜降临，电子星星缀满夜空。

之前在街上走的几个大爷大妈年轻人，也都回去了。

她依旧没看见阿姨出现在六号街道的身影。

“姑娘，睡吧，别等那个大姐了，她不会回来了。”一个大叔走过来，对她道。

蒋絮佑抬头，她认得这个大叔，她从一号街道转移到六号，这个大叔也一直如此。

“我知道，阿姨应该被她同伴接走了，”蒋絮佑平静道，“她同伴来接她时，应该告诉了她他们在货车上只找到了能再容得下她一人藏身的位置，所以没办法带我，阿姨才没再来找我。”

“你倒挺会安慰自己，”大叔又对她道，“其实啊小姑娘，你自己也是个年轻人，我看腿脚还挺灵便，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货运车站看看呢，这都第七天了，明天第八天过完，异种占领的八条街道我们就要全部如果我们还没从落都逃出去，那真的就无处藏身了啊，你得为自己打算。”

“那大叔为什么还没走？”蒋絮佑反问他。

“我当然跟那个大姐一样，等人啊，我孩子出去探路了，最迟明天，肯定接我走！”大叔又道。

蒋絮佑不再说什么。

等第二天转移到第七号街道的时候，她再也没看见大叔的身影。

他应该被他的儿女接走了吧。

蒋絮佑又想起今早从第六号街道转移的时候，她看见她面前地下留下的文字：姑娘，快去货运车站吧，别耽搁了。

她坐在第七号街道的角落里，转头朝这条深深的街道望去。

和其他街道一样，荒芜破落的街上溜达着几个年轻年长的钉子户，角落里，还挤着一些污染品。

不，不能用一些来形容，一路从一号街道转移到七号，剩下的污染品们越来越少。

到现在，跟她一起坐在七号街道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残疾人，他们面露焦急，应该都在等自己的同伴将他们接走。

几个污染品之中，只有蒋絮佑是身体健康，腿脚灵便的年轻人。

她不该出现在这个队伍里的。

她应该早早去货运站，打探情况，趁机上车，坐着能躲避抓捕机器人射线的矿产磁悬浮自动驾驶车，去往隔壁添云市。

但她没有。

她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呢。

蒋絮佑也在心里，焦急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她明明应该去的，她现在的处境，不光是作为普通越狱污染品被政府抓捕，还是新闻里赫赫有名的通缉犯，这两天，落都政府已经接连公布了她的一只眼睛和额头的模样，看来他们离复原她全部容貌不远了，也许她真的无路可逃，但像阿姨说的，外界可能已经有可以反政府整容复原技术的整容技术了，只要她去外市，抓紧时间去寻找这种技术的踪影，也许还有希望不被政府的监视器真的抓到。

可她为什么就是一动都不想动呢，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抵触。

到底为什么呢。

蒋絮佑带着这样难受、痛苦、挣扎的心情，最后一次，从第七街道转移到了第八街道。

中途她从下水道里冒头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新闻。

落都市

副市长仍然在发表一定逮捕杀人越狱污染品的决心。

新闻每日更新的逃窜污染品的死亡和逮捕数量，仍然没有变动。

唯一的变动，就是副市长依然穿着那件快要被他撑爆了的西装站出来，对着镜头宣布：“Q8234号，我们很不幸地通知你，我们已经复原出了你的全部长相，鉴于落都政府的仁慈大义，我们暂时不会放出你的真容，我们给你一天时间，如果在明天日出前，我们还没有见到你来自首的身影，那么，联邦中央政府将联合落都政府，调动全联邦监控器，寻找你的身影，无论花多少力气，我们都会将你不那么光彩地……缉拿归案。”

蒋絮佑坐在第八号街道的角落里，呆呆看着这条街。

整条街上人很少，除了几个大爷大妈年轻人，几乎没人来往，和之前七条街的情况一模一样。

已经是第八号街道了，明天，她就没有街道可退了。

但就算有街道可以继续躲藏，恐怕也藏不住了。

政府知道了她的长相，会从大街小巷无处不在的监控器里捕捉到她的面容，总结出的她的行动轨迹，最终确定她的具体位置，无论如何都会抓捕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无路可逃。

要是她之前早一点，早一点离开落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她为什么还不逃离落都呢，究竟什么事牵绊住了她，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蒋絮佑细细想着这几天逃亡的过程，从收押所出来，遇到追捕，男孩告诉她怎么去货运站逃脱，怎么在几个街道之间转移，她奔走在城市下水道里，被机器人抓捕，然后一天两天三天，和她一起逃亡的污染品们慢慢离开，去了货运站出逃，一切都好像没问题。

但又是那么匪夷所思。

她的身份是污染品啊！

污染品，是侵害联邦异种最佳的食物和营养品，是联邦人人喊打的怪物，是决不允许存在的有害垃圾，比过街老师还令人憎恶，人人喊打，污染品越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慌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的社会安全事件，是绝对一发生就要引起绝对重视的重大案件。

为什么，为什么她作为这样一个污染品，还能存活在这里，这八天里还能通过下水道自由在各个街道游窜，为什么，追她的机器人们永远是那么几个，而且手段并不高明，行动也并非那么迅速。

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么重大的事件，政府在新闻里表的决心如此之大，追捕力度却如此之小。

就好像他们只是随便放几个抓捕机器人出去，随便做做样子，交差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感越来越严重。

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提示着什么，但她却一一错过了。

到底是什么？

蒋絮佑静静看着第八街道上的人来人往，静静看着。

一直看着。

看着。

直到某一刻，她心里发出一个疑问。

她能理解，因为辐射污染异种占领，使得她转移的这八条街道面目萧条。

她也能理解，这本该全部撤离的街道里，总有几个居民因为各种各样的居民要当钉子户，所以留下来。

她更能理解，八条街道上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几个大叔大姨和年轻人，而且八条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衣服，这很正常。

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这八条街道上的大叔大姨，他们虽然穿着打扮不一样，却有着同样的走路姿势，有着同样的神情，甚至是……同样的面容。

蒋絮佑瞬间大脑一白。

回过神来时，她转头一看，这才发现，整一条第八号街道上，只剩下她一个穿塑料衣服的人。

再无其他任何一个污染品同类。

轰一声，蒋絮佑突然感觉大脑很很炸开，而后天色忽然暗下来，她慢慢发现自己所在街道开始破裂。

仿佛周围所有的景象都是一幅幅油画，然后被狠狠撕开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她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没了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破败的街道，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巨大的开阔的厂房。

厂房阴暗，天花板偶尔有几处缝隙露出些外面的天光来。

厂房内部是一片空阔的荒芜，地面是厚厚一层积灰，墙壁都脏得看不出颜色和上面的涂鸦，角落里全是小虫盘踞，唯一在这厂房里的，就是蒋絮佑面前，一坐山一样堆积着的不知道的东西。

它们用白布盖着，堆满了一整面墙，直顶天花板。

忽然间，一只深黑色发亮的，如触手一般尖锐的东西从蒋絮佑身后出现伸了过来，直接将她面前的白布挑开。

一瞬间，一股恶臭袭来，蒋絮佑下意识捂住口鼻，又抬头一看。

只一刹那，她全身僵硬。

那用白布盖着的，如山一般高高堆起的东西，是人。

是一个个，穿着会色塑料衣的污染品人类。

她甚至只用很短的时间，就找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男孩，阿姨，大叔。

他们一个叠一个，紧紧密密地堆在一起，被挤压得伸出舌头，眼球突出，几乎变了形，成了一座小山。

蒋絮佑愣愣看着这一幕，而后不自觉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准备跑。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浑身又像被定住一般。

走不了了。

因为在她身后站着的，是刚刚将那锋利触手收回，几乎和厂房齐高的，一只硕大的，拥有八只利爪的，深绿色眼睛的，通身披着深黑色外壳的，上面点缀着密密麻麻血红色的圆点，令人头皮发麻的，仿若男孩提到过，她在收押所疯女人的手册里见到过的，那只似乎来自海上教会的，深深注视着她的……

一只大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