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扇形花窗投下浅薄光线,浮雕密纹将地面的阴影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碎片。
第一回做人类的姜照切切实实地睡了一回好觉。
姜照神清气爽地坐起来,床铺的另一侧早已恢复冰凉的温度。
他瞥了一眼便毫不意外地收回视线,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他还是头一回用人类躯体睡醒后不用缓冲开机的。
姜照坐在床边穿鞋袜的时候,余光捕捉到不远处桌案上的一张纸条,以及把纸条压住的面盆。
他连忙穿好鞋袜,几步走到桌边。
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
“大约巳时归,自己洗漱”。
姜照这才想起要和应璋报备自己已经醒了,不过想想应璋估计没空,索性不打扰他。
他小心掬起一捧水净脸,反复四五下后再拿起搭在面盆一侧的巾帕把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起床步骤一一结束,姜照侧眸看了眼窗外天色,而后打开系统界面的时间。
居然已经早上八点了。
“那还有一个小时……”姜照小声嘀咕,把纸条叠好塞回面盆底下,继而绕到书案旁重新拎起昨日没看完的书。
从《仙府长老喜好大全》到《历代杰出弟子名录》,从《修界与人间二三事》到《那些不得不说的仙府秘辛》……
姜照全程震惊脸:他家宿主的师尊到底都给他塞了什么东西?!
他先是目瞪口呆,眼中带着股嫌弃,而后越来越兴致勃勃,几乎要把脸埋进书里看。
真香。
直到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仙府秘辛》,才骤然惊觉时间已经到九点半了。
早已到了应璋所说的巳时。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识海里问一问。
结果戳了喊了好几遍,应璋愣是没回。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姜照快坐不住时,识海中总算传来回音。
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快了”。
姜照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一些,但还是不由得腹诽:早知道他就和宿主一起去,毕竟他是真没想过仙府的长老还会留堂,硬生生拖了半个时辰。
心情莫名愉悦起来,姜照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走出屋子,脚步轻快地朝浮榭大门的方向去。
结果他人越靠近正门,越能听见门外细微的唠嗑声。
……好家伙,聊天跑来他家门口聊?
他匪夷所思地走近,却越听越觉不对劲。
这怎么其中一个人的声音还如此熟悉?
直到他打开那把镂空雕花铜锁。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照与来人——
六目相对。
“……”姜照眼角一抽,“是你们啊。”
盛非襄一看见他便双眼发亮,面颊红扑扑,欲语还休:“嗨,美……啊,姜照。”
姜照笑着回了声招呼,而后将目光探向盛非襄身侧之人。
她身旁站着昨日故事的主角,那个受无妄之灾的灰衣姑娘。
那时场面太混乱,姜照没看清灰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现下凑近了,才发觉她虽然很瘦弱,但眉目间带着英气,五官硬朗,气质很是干净。
察觉到姜照打量的目光,灰衣姑娘利落地向他施了一礼,道:“我叫方含星。”
三人如此也算互相认识了,几句寒暄过后,姜照把话题扯回正轨:“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盛非襄抿唇腼腆一笑,素手往腰间挂着的玉佩一抹,掌心处便出现一根——
通体赤红的烧火棍,两端还会时不时冒出零星的火花。
由于它出现得太突然,姜照毫无心理准备,惊得往后撤了一步。
“你是我进仙府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盛非襄并不在意,脸上堆着羞涩的笑,“我从我哥哥那讨了一件法器,想送你做见面礼。”
她将烧火棍往前一递,“喏,就是这个。”
姜照神情复杂地上下打量着她和烧火棍,最终在她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伸手接过。
分量挺沉,但上手冰凉。
见姜照捧着烧火棍有些茫然无措,盛非襄立即解释:“它名唤烈阳,是少数能承载九耀真火的法器,只要将它置于炼器的八卦炉或炼丹的丹炉底部,就能自动燃起九耀真火,非炼成不灭。”
九耀真火是什么东西?
他也不会炼丹或者炼器啊。
姜照更加迷茫了。
盛非襄见状有些失落:“抱歉,我哥哥那儿没有更好的法器了……你不喜欢吗?”
姜照一怔,忙不迭地否认:“喜欢喜欢!我家宿、呃……我家主子肯定也喜欢这个,多谢你!”
“那这个呢?”
方含星默默提起一顶小巧精致的白玉宝炉,送到姜照眼前。
“我这次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若非昨日你出手相助,我恐怕不能安然从天权堂手中逃脱。”方含星目露真挚之色,“这是我的谢礼,此炉是丹炉,唤作破障。是我炼成过的所有宝器中,品相最佳的一件。”
姜照愣愣地接过,却抓错她话中重点:“你是器修?”
方含星手中一空,气息稍顿,犹疑道:“……或许是吧。”
见她有为难之色,姜照识趣地没再发问。
盛非襄“诶”一声,好奇问:“那这件丹炉能承受九耀真火么?”
三人视线相接。
方含星郑重点头,“我测试过,可以。”
“所以烧火棍和这个炉子居然是组合拳吗?!” 姜照恍然大悟,立时来了兴致,眉开眼笑道:“我现在就想试试了耶!”
“那就先滴血认主吧?”盛非襄建议,“然后用灵力催动它们,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后二女便瞧见姜照的眉眼肉眼可见地沮丧下去。
“我不是修士……”姜照小声解释说,“我忘了我没有灵力。”
盛非襄最见不得美人不愉快,忙声安慰。
姜照正一手拎着烧火棍,一手捧着宝炉难过,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呼唤。
“姜照。”
酝酿着的情绪被骤然打断,姜照下意识地循着声抬头望去。
只见应璋从转角的阴暗处提步走来,眼神漠然地扫过姜照眼前站着的两人。
盛非襄和方含星在看见应璋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默默退到三步远外,二人对视一眼后,皆低着头沉默不言。
心脏狂跳、汗毛直竖,足以说明她们的心境。
先不说盛非襄早就认识应璋,光是应璋昨日轻描淡写地斩下天权堂小堂主闻炳的右臂一事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仙府的人都知晓天命峰唯一的弟子同天权堂的人不对付。
甚至天权堂的人还拿应璋无可奈何。
堪称近十几年来仙府最刺激的八卦。
天命峰应璋之名亦从此无人不晓。
否则她们也不会能直接找上门来。
自那以后,没有谁会不知道这座岛上住着璇玑尊者的徒弟。
恐怕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打听应璋平日的行踪轨迹了。
现下让她们直面这个比天权堂的人危险许多倍的人物,怎能不叫她们心慌。
应璋脚步不紧不慢地从她们跟前走过,这几秒钟简直度日如年。
但好在喜出望外的姜照立刻打破了沉默。
姜照一扫方才的郁闷,并选择含糊地把称呼略过,笑眯眯地扬声道:“你回来啦!”
他换了只手拿着烧火棍,并把丹炉环在胸前,而后上前一步用空着的另一边手一把搭上应璋的臂弯把他拉过来,扭头向他示意站在对面三步外缩头缩脑的二人。
“她们是我认识的两位新朋友。”姜照兴高采烈,“盛非襄,方含星。”
他现下的身份是应璋专门雇来在仙府伺候他的侍从,故而绝不会知道应璋和盛非襄先前就认识,所以二女确实也都是他才认识的新朋友。
如果——
侍从会和自己的主子姿态如此亲密的话。
盛非襄听到姜照在介绍自己,作为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小姐,抬头和应璋对视是她该有的礼貌。
然后冷不丁地就撞见姜照挽着自家主子的手臂,旁若无人般黏在应璋身边。
分外理所应当,压根不刻意不做作,就好像只是他日常生活中非常平凡的一幕而已。
……娘的,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姜照不像一个侍从了。
少女心破碎了,但是联想到原因后,少女心又重新粘起来了。
一旁的方含星果然也看到这一幕,额角抽动片刻后,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见过小师叔。”盛非襄收起诡异的目光,而后深深地弯腰行礼。
辈分太大,惹不起。
方含星也跟着行了一礼,倒是没喊出“小师叔”三个字来。
应璋“嗯”一声权当回应,开口时却是明显对着身侧的姜照问的:“来做什么的?”
谈及此事姜照的神情复杂起来,有点想高兴起来,但是又被残酷现实重创到的强打精神的模样。
他闷闷说:“她们是来送礼物的,就是这俩,烧火棍和丹炉。”
应璋垂眸,把姜照揽着拎着的两件物什纳入眼中,而后探手接过,灵光一晃,二者便飞入储物戒中。
紧接着他偏头淡淡道:“多谢。”
周围树叶沙沙作响。
盛非襄后背一麻,胆怯道:“不、不不不用谢,小师叔言重了……”
方含星强捺镇定:“今日多有叨扰,既然礼已经送到了,我便不多留了。”
盛非襄:“……对,我也不继续打扰小师叔了,告辞。”
还没等姜照张嘴说话,二人极有默契地转身飞一般消失。
姜照愈发纳闷:“怎么跑这么快?其实她们可以进来坐会儿的。”
应璋不置可否,收回视线,抬手自然地绕过姜照的后颈揽住他的肩,道:“人已经走了,我们进去吧。”
“等等!”
两人正旋身欲走,身后乍然又有人叫住他们。
姜照侧头去看,便见盛非襄去而复返。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姜照面前,迎着他困惑的目光,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合拢的双掌摊开。
一只惟妙惟肖的千纸鹤立在她的掌心。
“送给你。”盛非襄道,“我方才险些忘记了。”
姜照一头雾水地摊开手,想要伸手接过,这只千纸鹤却如拥有生命一般展开纤薄的纸翼,飞到姜照的手中。
“这是……”什么?
他还没问完,盛非襄已经连声道了好几声抱歉,边退边鞠躬,然后立刻捂着眼跑路了。
生怕多看一眼就被灭口那种。
?
你们修界的人还能再奇怪一点吗。
好在姜照身边有个百科全书,他不懂的没关系,宿主懂就行。
见姜照求助地看向他,应璋才掀唇道:“仙府中用作单方面远距离传音的一种方式。”
他凉凉地补充:“折下两侧纸翼,即为开启通讯,联系的对象是送你纸鹤的人。”
“这么好玩?”姜照把玩着手心的千纸鹤,兴致盎然,“那我要把它挂起来,以后想找人玩就方便多啦。”
他专心致志地打量着千纸鹤,自然没发觉应璋欲言又止的不爽神情。
“这多好玩呀,可惜我们之间已经有识海了。”姜照遗憾道,“不然我要知道有这玩意,一定先做个千纸鹤送给你,然后你也要做一个给我。”
应璋神色一怔。
按住姜照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束缚一松,姜照就自顾自地径直跨入门内,压根没注意自家宿主没跟上。
片刻后他才发觉身旁怪怪的,果然回眸一看没见着熟悉的人,他立即停下脚步,转身催促。
“宿主!”姜照佯怒,“你在发什么呆啊,赶紧进来!”
应璋倏然醒神,眼底晦暗不明。
风吹过树梢,卷起飞尘枯叶,在锋利冷峻的眉目上投下一层薄薄的阴翳。
他合眼几息,再度睁眼时已瞧不出半分异常。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