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低空轨道上，悬浮公交车快速前行，偶尔在某个站点停下，陆续有人上下车。上方的低空轨道里，悬浮车交错来往，川流不息。

时繁西和时枭并肩坐在悬浮公交车后排的座位上。

在时枭第七次悄悄看过来时，时繁西主动将机械手掌递到他面前，一根一根手指屈起，任由他打量。

时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

他给时繁西预约接续治疗时，因为经济有限，只能选择最便宜的机械骨骼，本来也是想回去后帮她调整一下，没想到她自己搞定了，还改得这么灵巧漂亮，让臃肿丑陋的低级机械骨骼变得高级昂贵。

时枭勉强算半个机械维修师，能看出时繁西的改装有多精妙，尤其是她在调整机械骨骼的关节时，使用精神力镌刻能量纹进行微调。

这是只有机甲师才会的手段。

刚刚在医院里，医生瞠目结舌，一改之前倨傲的态度，热络地拉着时繁西一条一条细细叮嘱她该如何保养机械骨骼。

“你可以随便看。”时繁西举着手没有收回。

时枭这几天和她相处，多少了解她的性格，说话做事都很实在，不会拐弯抹角让人揣测她的想法，便认真而不失礼貌地打量起来。

他转行做机械维修师已经七八年了，可对用精神力镌刻能量纹始终不得其法，也一直没有踏入机甲师的门槛。

眼前的机械手掌改得毫无瑕疵，由于内嵌能量纹与精神力通感，以及能量纹对机械骨骼的加持作用，握力和耐久，乃至与机械神经的契合度都大大提高，可以说和真正的手掌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时枭叹了口气。

D级精神力还能这么轻易镌刻能量纹，如果‘方溪’的精神力没有从A级倒退到D级，未来必定是天繁星首屈一指的机甲师。

他没将这话说出口，转而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礼盒递给时繁西。

时繁西面露疑惑，接过礼盒在时枭的示意下抽掉粉色的丝带，里面放着一双崭新的黑色手套。

她挑挑眉，将手套取出，率先戴在左手上，黑色手套又轻又薄，还格外柔软，戴上后显得机械手指又细又长，有股说不出的帅气。

时繁西抓握了两下，偏头笑道：“谢谢，很好看。”

联盟科技发达，非重要部位的肢体再生手术都算不上大手术，但肢体再生手术的费用十分高昂，像时繁西这种伤势，整台做下来至少五十万，还不包括后期的养护费用，所以很多人会选择接续机械骨骼。

时繁西选用的是外接机械骨骼，机械手掌随时可以拆卸，但灵活程度逊色于内接机械骨骼。

不过内接机械骨骼有基因排异的风险，需要服用药物确保人体神经与机械神经的契合度。

时繁西不喜欢吃药，也不想自己有一只不灵活的手，所以直接在机械手掌上镌刻能量纹，使其精神力通感率达到百分之百，用精神力控制机械手掌，一样能做到和受伤前没有任何区别。

时枭见她喜欢，也露出笑容。

他对方溪唯一的记忆是她六岁时因为意外失去母亲，父亲把她接回家住了几天。但她很快被方家接走，在那短暂的几天相处中，两人也仅仅是说过寥寥几句话。

方家接走她后，还留了笔钱，要求他们和方溪断绝关系，父亲虽然愤怒，可也无可奈何，一直都没有动用这笔钱。

至此，双方没了联系。

时枭对方溪也没什么感情，可八年前家中遭逢变故，是当初方家留下的那笔钱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所以接到医院的通知时，他来医院缴纳了医药费。

他本来还怕‘方溪’受不了被方家放弃的打击，出乎意料的是，她完全没有伤心难过的情绪。

时枭想了想，试探道：“你还回方家吗？”

时繁西挑眉，“还回去做什么？那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方溪的医药费对方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她一命。

时繁西作为既得利益者，本没有资格说什么，但不会也不打算以方溪的身份回方家。

-

悬浮公交车不会驶入贫民区，两人在站台下车。

这处站台与九号贫民区还有不短一段距离，时枭的双腿不太灵便，于是租用悬浮踏板前进。

越靠近贫民区，周围的环境越荒凉，鳞次栉比的大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拥挤的小楼。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住着公民区经济条件最差的一批人。

再往前，隔着一道高耸的金属墙，里外被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贫民区的入口有道闸门，闸门处驻守着两个城市管理机器人，它们用金属制成，成年□□头大小的数据核心安放在扁平的机械双肩上，机械骨架也都是非常平直的设计，观赏性一般，却十分唬人。

时繁西从来没有从正门进过贫民区，她看着时枭熟练地点选悬浮踏板自动归还服务，正准备在闸门处核验身份进去时，低空轨道忽然降下一辆带有城市管理局标志的悬浮车。

时枭立刻拉着她退到旁边，还轻轻嘘了声，示意时繁西不要说话，等城市管理局执行完任务再进去。

悬浮车悬停在地面，两个端着机械枪的城市管理机器人扣押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却形容狼狈的中年微胖男子下来。

男子戴着手铐，被推下悬浮车时还在费力挣扎，“放开我！你们这堆破烂机器快点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青山贸易的董事长！我有钱！我——”

“I-354569号七等废民，青山贸易已于今日凌晨2点宣布破产，你的负债数额为365.77亿星币，安吉拉判定你的余生无法还清这笔债务，已上报公民等级评级处解除你的公民身份，倘若你拒不配合，我方将以寻衅滋事罪将你就地处决。”

冰冷无情的机械音从TH-3652号城市管理机器人的电子声带中传出，它提起呆立在原地的中年男人，解除他手上的电子镣铐，毫不留情地将他丢进打开的闸门内。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回过神来，想也没想往外扑，他拽住TH-3652号城市管理机器人，歇斯底里道：“赵哲诚！我要见赵哲诚！”

TH-3652号城市管理机器人头部的电子眼缓慢抬动两下。

中年男子以为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使尽浑身力气往外扑，可他的腿还没蹬起，转动的机械枪口压在他的胸口上，毫不留情的发出‘哒哒哒’的穿透声。

殷红的鲜血喷在TH-3652号城市管理机器人的金属骨骼上，如同盛放的荼蘼花，可它恍若未觉，电子声带无情地震动着，“I-354569号七等废民意图逃出九号贫民区，根据城市管理法第九条规定，TH-3652号将立即执行处决任务。”

“处决任务已完成，TH-3652号申请返程，返程申请已确认。”

TH-3652号城市管理机器人走到闸门边，一道淡蓝色的光芒自上而下将它全身扫描过后，喷出干净的水柱，将它身上的血污洗得一干二净。

原本驻守在闸门边的其中一个机器人提起中年男子的尸体丢进闸门内，锈迹斑斑的圆筒状垃圾机器人从闸门侧面滑出，将尸体扔进垃圾箱内，滑向右侧的垃圾焚化炉。

等两个城市管理机器人乘坐悬浮车离开，时枭才拉着时繁西的手臂走到闸门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时繁西能感觉到时枭的手很凉，僵硬又冰冷。

身份ID核验通过后，两个机器人同时道：“尊敬的两位六等公民，垃圾区内污染严重、废民成群，请您早去早回，如有需要可拨打城市管理热线，TH-3697号/TH-3698号城市管理机器人乐意为您效劳。”

时枭缩起的肺部微微松开，拉紧时繁西，快步越过闸门。

时繁西回过头，闸门关闭前，她还能看到两个城市管理机器人微微躬身的姿势。

-

闸门阻隔了城市管理机器人的电子眼，时枭呼出一口气，侧头望了眼垃圾焚化炉的方向，又飞快收回目光，问道：“你还好吗？”

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的时繁西，“还好。”

时枭点点头，神情有些勉强，“贫民区就是这样。”

视人命如草芥。

时繁西询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贫民区？”

时枭抬腿地动作一顿，好笑道：“像我这种双腿尽断负担不起肢体再生手术费用的废物，不住在贫民区，就得和刚才那人一个下场。”

联盟判定七等废名的标准有两个。

第一，精神力等级。精神力等级检测为D级或者没有精神力的人，将会被判定为七等废民，但若在公民等级评级处规定的时间内缴纳保证金，可以保留六等公民的身份五年，五年后再次缴纳保证金，继续保留五年。

第二，负债情况。当公民的资产为负数，由各个星球主系统计算该公民是否具有偿还债务的能力，一旦被主系统判定无偿还债务能力，负债者会立即被剥夺公民身份。

时繁西垂眸，目光扫过那对完全盖住鞋面的裤角，“你会恢复的。”

时枭被她逗笑，“先操心操心你的保证金，要不还是回方家一趟，身份可以不要，该你拿的钱不能不要。”

当初是方家一意孤行带走方溪，现在也是他们毫不犹豫抛弃方溪。

可方溪不是物品，一百万保证金对现在的她而言不是小数目。

时繁西认真点头，“属于方溪的东西，我会全部拿回来，但现在更重要的是——”

“我饿了。”她摸摸肚子，胃部非常配合地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

时枭见她不仅配合自己开玩笑，还主动转向轻松的话题，紧绷的精神稍松，正欲说话，忽然看见一辆黑色悬浮车跃过高墙，驶入贫民区，闸门上的探测器亮起浅蓝色的光芒，扫过悬浮车的车牌号，发出轻微的滴一声。

这是在核验悬浮车所有者的身份，以及扫描车内情况，若确定所有者为联邦公民，城市管理机器人会放任悬浮车自由出路，若检测到车内有七等废民，城市管理局会立即进行备案并向悬浮车所有者发去携带七等废名出入贫民区的信息警告。

黑色悬浮车本来要直接进入贫民区，不知为何从半空中降下，停在时枭和时繁西面前。

车窗打开，浅金色的头发闯入两人的视线，男人左唇边有颗红色小痣，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为他增添些许斯文的气质。

这是眼镜型智脑，除去基础功能外，能清晰放大远处的景象并进行记录，还可以在精神力调配下按照使用者的要求连接星网或智脑资料库搜索目标的身份、信息，反馈给使用者，是非常实用的辅助型智脑，在精英阶层内十分受欢迎。

时繁西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简单的几眼过后，男人唇瓣微弯，对着时枭玩笑道：“时老板，你上哪骗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时繁西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阔腿裤，宽松的衣服不仅没有让她显得矮小，还因为纤细修长的身姿和骨子里别具一格的气质与又脏又乱的贫民区针锋相对。

尤其是她将黑色长发盘起压在鸭舌帽中，只露出下半张白皙的脸庞，让人想掀开那顶帽子，看看她完整的面容。

时枭笑道：“罗哥，可别开玩笑了，这是我妹妹。”

言罢，他抬手拍了拍时繁西的肩膀，“小溪，这是罗哥，快打招呼。”

时繁西将鸭舌帽往上拉了拉，露出疏离淡漠的眉眼。

迎上男人温和的目光，她微微点头，“罗哥。”

她的语气既不谦卑也不高傲。

罗睦落在她眉眼上的目光稍顿，片刻思忖后打开车门，“时老板这是要回家吧？我送你们一程。”

时枭心底惊讶，面上却不露半分，婉言道：“这怎么好意思？”

“顺路，上来吧。”罗睦笑意盈盈。

罗睦是只笑面虎，无利不起早，时枭怕惹他不快，不敢再拒绝。

悬浮车启动，双方面对面坐着，罗睦不动声色打量着时繁西，“时老板，之前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时枭吊起的心稍松。

罗睦认出‘方溪’了。

罗睦是九号贫民区最大私人组织阎罗的二把手。

阎罗则是天方机甲在九号贫民区的‘代理人’。

也叫走狗。

而天方机甲是方家的产业。

时枭在九号贫民区生活近八年，凭借一手修理武器和制造武器的技艺，与阎罗有长期合作。他和罗睦每次见面都只是简单地打招呼，也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分量让罗睦亲自送他回家。

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阎罗是天方机甲的走狗，罗睦虽出身贫民区，但扒上天方机甲变异材料收购部的经理后，做了精神力等级鉴定，检测出C级精神力，获得六等公民的身份。他一直在九号贫民区为天方机甲做事，也因此时常会运送变异材料到天方机甲的收购点。

他很可能见过方溪。

时枭镇定回答，“是我表妹，来住一段时间。”

方溪精神力等级倒退的事情不是秘密，罗睦稍微一打听估计就能知道，但他未必清楚方家已经彻底放弃方溪了。

现在不适合狐假虎威，可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筹码都抛掉。

和罗睦这种擅长玩心眼的人聊天，话不必说的太细，他自己会求证、发散。

罗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着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时繁西笑了笑。

-

悬浮车驶离九号贫民区入口，经过一处垃圾堆时，时繁西看到长筒状的垃圾车正从半空中向下倾倒垃圾。

恶臭伴随一阵风呼啦啦吹开，几个生锈的环卫机器人兢兢业业对垃圾进行分类，不远处的垃圾降解场里，全是机器自动工作。

有几个黑瘦的小孩正蹲在垃圾堆边，等垃圾倾倒完毕后，立刻爬上垃圾山，翻找还可以食用的垃圾。

其中一个黑瘦的小孩翻到一盒半腐烂的水果，立刻抱进怀里，继续翻找其他食物。

地面的场景一晃而过，脏兮兮的垃圾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相对规整的建筑小楼。

从高处俯瞰，隐约能见到蜷缩在破败小楼下昏昏欲睡的流浪汉，几个皮肤蜡黄踢着易拉罐玩耍的小孩，被男人打骂着拽进屋子里的女人……

九号贫民区住着几十万人，有些是被剥夺公民权利后送进来的，有些则是出生在这里。

悬浮车在贫民区是相当奢侈的资产，一出现便引起了整条街的人的注意，等看到车窗上阎罗组织的黑色火焰标志后，流浪汉一头栽进小楼的阴影里，玩耍的小孩连忙抱着易拉罐跑开，整条街探头探脑的人都关紧了门窗。

-

时枭和罗睦告辞后，领着时繁西下车。

罗睦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屈起手指在车窗上敲了两声，对侧目看来的时繁西道：“方小姐，您若是有意制造机甲，罗某随时恭候。”

他浅金色的双眸被挡在透明的镜片后，唇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温文尔雅看不到半点算计。

能混到统辖九号贫民区的私人组织二把手位置上的人，怎么可能如表面般人畜无害？

时繁西知道，这是一句试探，试探她能不能制造机甲，试探她在方家的地位。

如果去找罗睦，代表她已经走投无路，方这个姓氏带来的威慑也将不复存在，她会成为待宰的羔羊，是赌桌上的筹码。

时繁西抬手挡住穿透云层的阳光，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她垂下眼眸，居高临下看着罗睦，笑道：“我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