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融：“现在又多了五个人知道了你的秘密。”

穆梨：“……”

非要选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看不出来我累得半死了？

苏融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她发誓：“——而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危险。”

穆梨很同意这句话，她也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危险。

苏融的手插/入穆梨的短发，抱住她的脑袋，他的力道很轻，鸡爪子一般的手指按压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是穆梨并没躲开。

她感到了小孩儿的紧张，心想这孩子真的在担心自己，这种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我在这个世界真正地有了属于自己的亲人了，这想法让穆梨十分开心。

当天夜里，穆梨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但是她身边的小孩儿始终没睡。

她睁开眼睛几次，都见他看着穴坑顶部，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弱的光线下，他被毁的脸看上去阴暗扭曲，眼神深隐，十分可怖。

穆梨迷迷糊糊嘟哝：“你干什么？怎么不睡？”

他回答了什么，或者有没有回答，穆梨都记不清了，给江皋夫人的治疗耗费了她大量心神，很快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她仍感乏累，而且体内的神木不知道在搞什么，在她试图运转灵气修复一下身体的时候，对她的指挥带搭不理。

这给她一种神木在发脾气的感觉，如果神木有灵智，那么这家伙就是个又胆小又怕事的娇气包吧。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神木再怎么神，也只是木系的灵根而已，怎么可能有神智？

如果真有了神智，那就太可怕了！穆梨被这个念头吓得一哆嗦。

神木在她神府，神府所在的位置在她脐下，也就是神木灵根在她小肚子处，这要是它有了灵智，岂不是跟自己有了小孩一样？

一旁的苏融察觉她的哆嗦，警觉地看向她：“怎么了？”

他神情紧张，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穆梨摇头，她绝对不能把刚才的念头告诉这个小孩儿，吓人是不好的，用一个无端的猜想吓人更不好。

苏融看她不肯说，也不追问。

他一夜未睡，脸上丝毫不见疲累，只在眼眸深处可以看出来他有所思。

穆梨渐渐习惯了这家伙的少年“老成”，随便他胡思乱想爱操心，自己兀自修炼，跟体内“闹脾气”的神木开始较劲。

她返神内视，神府之内的神木绿莹莹地，虽然只有一只胳膊那么高，但植株敦实，第六片叶子已然舒展开来，新生的灵气在叶片之上丝丝缕缕，浸润了她的整个灵府。

可明明灵气如此充裕，却不听她的导引，畏畏缩缩地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灵府，去往她导引的经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神木是在跟自己闹脾气吗？

这实在过于离谱，它是一棵树，不是一个人，闹哪门子的脾气啊？

“今天你还去猎矿吗？”

穆梨从跟神木的“斗争”中睁开眼睛，见苏融看着自己，她点了点头。

虽然灵气不争气，给她弄幺蛾子，但是如果她今天不出去，桐鹿一定会担心。桐鹿外表稳重少言，其实心思精细，她今天只要不出现，桐鹿立即就会猜到是昨天的治疗出了岔子。

她不能让桐鹿觉得有愧于自己，也不能让他担心。

苏融嗯了一声，给她收拾东西，穆梨看见他竟然带了四个麻袋和两个水囊，外加他们穴坑内的所有“财物”：

手头的一千一百二十四枚能量石，五个小石盅，一包穆梨收集来的各种种子，还有尚未抽出枝干的甜芦苗，被他一股脑塞进了麻袋里。

这是要搬家吗？

穆梨：“你带着这么老多东西去哪儿啊？”

苏融：“我有种预感——”

他话说半截，眼睛盯向穆梨，眼睛深处是显而易见的忧虑。

穆梨被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惊了一下，先是感动，接着大为惭愧，自己的安危自己都没有挂在心上，这个小孩儿反倒如此担忧，难道他一夜不睡就是在操心自己的事？

“预感什么？”

“我们可能回不来了。”他说，看了一眼穴坑，“五个加五个，知道你秘密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会变成五十，五百，你会被放上手术台，被那些人割掉肉、抽干血，使出各种办法追查你身上的秘密！那时候你无法去死，也无法……”

穆梨被这些话吓得扎扎实实地哆嗦一下，脸色大变，立即止住他：“闭嘴！”

苏融：“如果你真害怕，现在就去把你存在这里的能量石都取出来，我们今天出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去哪儿啊！

这世界如果能自由移动，会有人心甘情愿住在穴坑内吗？这活死人般的墓穴？

哪个正常人会吃饱了撑的自愿当小龙女！

“你不必怕辐射，就算是生活在辐射风暴里，头上长了犄角，浑身全都异变，也好过被放在手术台上。”苏融不等穆梨问出口，回答了她的疑问。

异变人？

变成旷野内那些畸变的人类。

穆梨吓得哆嗦了一下，她宁可去死都不要成为一只异形。

“我们留在旷野里，有两个好处——”苏融快速给她分析：“第一，你的安全会有保障。我说过了，人越多的地方越不安全；第二，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修炼。我不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除非你主动告诉我否则我不会问，但是明显你修炼的时间越多，你的本事越大，你也就越安全！”

穆梨听他口气郑重其事，神色严厉，原本不过当他胡说八道，这会儿不由得心有戚戚，突然也担忧起来。

他说的第一条，人越多对她来说越危险，这一点她尚未确知，但是他说的第二条却扎扎实实说到了她心里。

她确实需要时间修炼。

如果能心无旁骛地修炼，她每高一阶，自保的能力就会增加数倍。

昨夜神木治疗江皋夫人，被吓得畏畏缩缩，焉知不是因为神木品阶太低，本事不够，才有那么丢脸的表现？

还从昨晚一直丢脸到现在？

但是——

苏融一直仔细盯着她，见她先是神色松动，接着又有些犹豫，他微微动念，猜出了穆梨的顾虑：“如果你担心你的桐哥，大可不必。你救了他的母亲，救母之恩非同一般，他虽然养了你，但是从报恩的角度来讲，你昨夜相当于拼死回报他了……”

他看穆梨张开嘴欲要分辨，不等她发声就打断她：“我知道你觉得救他的母亲是你应该的，但从等量交换的角度来看，你确实报答了他的养育之恩，就算不够，欠的等你学有所成再还给他——”

“养育之恩不能这么精打细算吧？”穆梨不同意他的话，她跟桐叔父子的恩情，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人和人之间的情谊是不能这么算。”苏融立即接道，他平时不喜多言，但是真开口说话，每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他对穆梨的心思一清二楚，听一知二，句句全都切中肯要：“如果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对不起你的桐哥，也不知道未来自己还能不能回报他的帮助，那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走，将来你欠你那桐哥的，我来替你归还！”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架势，穆梨心里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感动。

他为了自己，竟然主动背上桐家“养育之恩”的债，以往自己总觉得他心思深，现在看来，我大大地误会他了。

这世道哪有人主动背债的，他原来是个小傻瓜。

“我怎么能让你还呢？”穆梨摇头说道。

“报恩罢了，并没有那么难，不过是你那桐哥想要的，我全都给他，成就他。”苏融答道：“可如果你留在这里，被抓走了，躺在手术台上生不生死不死，甚至生不如死，那——”

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顿住，似乎被脑内可怕的联想吓住，后半句无法说下去。

穆梨看着这么“严肃”地操心自己安危的苏融，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今早之前，她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这么严肃的话题猝不及防摆在面前，而且苏融一副立即执行，根本不让她考虑的架势，让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在这儿住了很多年，这里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穴坑之外的世界被辐射风暴挡着，坐牢一般的她，对外界一点不懂。

而且辐射太可怕，只要在辐射风暴中暴露一个小时以上，身体就会发生畸形。

旷野中那些流浪的异变人，就是长时间受辐射风暴影响的结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时候一念之差，会造成致命后果。”苏融继续道：“如果你觉得一走了之太过无情，那我建议你，将你积存的所有能量石全部送给桐家人……”

所有的积蓄，三万的能量石，如果加上桐哥自己的积存，或许够他母亲和弟妹进入保护区了。

穆梨思考着这个可能性，原本当个笑话的建议，突然有了考虑的价值。

只要桐哥的家人进入保护区，暂时不用担心她们的安危，那么……

“——那么你离开这里，就不会显得无情无义！何况以你现在的本事，不管怎样你都会活下去，压根用不着那个桐鹿多事，离开他，你会有更多的时间修炼，也更能自保。”

他说得越多，穆梨的神情越是动摇，这个苏融年小，但逻辑谨密，辩才无碍，竟将一个今晨醒来时毫无存在感的念头，硬生生塞进她的脑海！

还将她说动心了。

“——但如果你留在这里，你的秘密以今天这样的传播速度，只怕今天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你一定会有危险，甚至还会为了你，连累其他无辜的人涉险……”

“我会连累谁？”穆梨紧张地问。

“你的桐哥会不会被你连累？你有危险，他会不会保护你？”

穆梨哑然，心头剧烈跳动。

“将你的能量石全部转给你的桐哥，然后丢掉通讯仪，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苏融盯着她，催促道。

=========

就这么走了？

穆梨看着手腕上的通讯仪，想了想，觉得不管怎么样，转能量石给桐哥这件事倒是对的。

其实应该从一开始就转给他，那么江皋夫人和桐翎她们或许早就搬进保护区了。

她想到这里，先打开通讯仪，将自己的账户清空，将全部积存转移给了桐鹿的账号。

心想等会儿见了桐哥，就跟他解释这些能量石是让他保管的，以免他没完没了，问东问西。

门在这时候响起，穴坑之外传来桐鹿的声音，他来叫她猎矿了。

苏融将东西背在身上，示意穆梨：“通讯仪留在这里，那是术廷的东西，不可信。我们离开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的声音极为严肃，带着一股陌生的威压，明明是个小孩子但偏给人一种不可违拗的庄重感。

穆梨点头，先将通讯仪摘下，放在穴坑内。

其实她还没决定离开，进入荒野极为危险，这是个改变命运轨迹的重大决定，她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她能感受到苏融的担心，而且她隐隐觉得，苏融的担心很有道理。

确实太多人知道她的秘密了，尤其是江皋夫人，穆梨无法想象被这位恨死自己的夫人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会做出什么事。

门外的桐鹿看穆梨出来，留意到她暗淡的脸色，皱眉问：“你没休息好，是昨天累到了吗？”

穆梨立即摇头：“怎么会呢？我好得很。”

“撒谎，你明明没睡好。”桐鹿并不好糊弄，他盯着她的脸，眯细了眼睛：“是不是昨天累到了？”

“真没累！我累什么啊，那点儿小伤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不是轻轻松松就把夫人治好了吗？”她使劲儿笑了一下，问桐鹿：“夫人怎么样？生龙活虎的吧？”

桐鹿仍然沉着脸，对她的话一句不信，淡淡地嗯了一声：“今早她醒得迟了些，精神比以往都要好。”

“就是要多睡，休息够了自然身体会更好。”穆梨笑嘻嘻地接上，看着桐鹿后背上新鲜的大冲，这大冲是她买给桐鹿的礼物，想到自己不但送了桐哥礼物，刚刚还给桐哥转了三万的能量石，如果桐哥发现了，很快就能送他的家人进去保护区了。

这样桐哥肩上的担子可以轻些。

她越想越得意，冲着桐鹿背上的大冲挑了一下眉毛，笑着说：“这家伙什儿给力哦，恭喜桐哥，贺喜桐哥，喜提大冲！预祝你今天收获满满。”

桐鹿是猎矿人，所有的猎矿人都喜欢大冲，无一例外。

这种级别的火力在手，在旷野内与二级异变兽面对面冲突，都足以自保。

“谢了。”桐鹿终于笑了，被穆梨反复打岔，也就不再追问她身体的事。

三人向出口走，苏融走在穆梨旁边，桐鹿目光扫过苏融时，看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行李，目光一顿，看了一眼穆梨。

穆梨会意，她不愿意对桐鹿撒谎，但是也不能实话实话，最后指了指苏融，说出一个自己觉得十分“完美”的解释：“他这人，就这样！”

就哪样？

苏融不悦地看了一眼穆梨，没眼皮的那只眼睛抬起，看着像是冲她翻白眼。

穆梨呵呵一笑，小事化了，全当没看见。

新居民和新管理员让穴坑世界有了新的迹象，那些原本空着的穴坑住了人，经过这些穴坑时，有些新居民从里面走出来，有大人有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女子。

这些女的跟穆梨一样，剃了短发，穿着蔽体的防护服，外表跟男人无甚差别，随身带着武器和挖掘工具。

穴坑居民其实就等于矿工，既然是矿工，就要去矿坑中去寻找能量石，以保证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居住权。

苏融掩在面巾后的脸在看到出口处的管理员时，微微垂下，他身形瘦小，跟穆梨等人混在猎矿大队中，原本并不起眼。

但是新换防的管理员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矿的人，灰色面罩后的眼睛在看见苏融时顿住，突然抬手指着他道：“你，过来！”

苏融脚步一顿，看向管理员。

他冷静的眼睛与管理员灰色的眼睛相遇，管理员长袍下的手抬起，分毫不差地指着苏融：“过来！”

穆梨也听见了管理员的召唤，她心头微动，脑海里闪过疑问。

管理员为什么要让苏融过去？

难道——

一旁的苏融已经抬脚向管理员走过去。

穆梨担心地抓住他胳膊，苏融停步，转身看她，二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穆梨轻声问他：“他们要害你吗？”

苏融不慌不忙，面容不见丝毫异样，声音冷静如冰：“如果要害我，也没办法吧？”

穆梨脸色一变，但是她甚至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灰袍管理员就向这边儿走来，看样子要亲自过来抓人。

苏融立即转身，穿过人群来到灰袍人面前。

穆梨要跟过去，一旁桐鹿阻住她：“不行，你不能过去。”

穆梨楞在当地，她懂桐哥为什么阻止自己：这些管理员来自保护区，他们是穴坑世界的主宰，在这里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穴坑世界自保的第一条原则就是：不要得罪管理员！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见苏融站在灰袍人面前，他身形瘦小，而灰袍人健壮高大，这对比让她产生一种苏融在被欺压的感觉，不由得皱了皱眉。

苏融说了什么穆梨听不到，只能看见他说到后来，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方向，灰袍人的目光随之看过来。

桐鹿见了这个情形，立即低声叮嘱穆梨：“如果那小子出卖了你，你就实话实说，就说他来自天穹，你是在天穹处理垃圾的地方捡到的他！”

穆梨心头一震，天穹——这是她第几次听见这个名字了，高高在上的天穹，传说中的存在，与之相对的，还有个地穹，地穹被保护层保护着，可以防辐射，也就是她最心心念念的保护区；而保护区之外的世界就是穴坑，处在深深的地底，用防辐射的材料做成了一个个的穴坑，给人类居住。

除此而外，就是无遮无蔽的旷野了，那里住着辐射下的异变人和异变兽。

这四类居住地，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阶级划分吧？而她倒霉，偏偏穿到了这个星球的最底层。

远处的灰袍人抬起手，指着穆梨，示意她过去。

穆梨只好过去，桐鹿紧紧跟在她身后，俩人一同站在灰袍人面前。

灰袍人指着苏融，问穆梨：“他说是你救了他？你在哪里救了他？”

一旁的桐鹿眉头一皱，目光移向穆梨，他本拟自己养大的女孩儿会听自己的话，对管理员实话实说，哪知刚刚听过他吩咐的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抬手向外面一指，答非所问地说：“就那儿！”

那是哪儿？

穆梨抓着短发根，像是用力地想，才能想出具体的救人地址：“那儿就是通勤车的第四站！”

灰袍人的眼睛眯起来，他是轮值的新管理员，这个聚居区的通勤车第四站是哪儿他根本不知道。

“那儿有个特别大的坑，我就是在那儿看见他的。他当时要死了，可是还没死，我就把他救回来了。”

灰袍人听着穆梨的话，没有任何颜色的灰色眼睛注视着她，这没有温度的视线极为可怕，穴居世界的人无人敢与之对视。

但是眼前少女眨着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看了回来，不闪不避，眼珠灵动，宝光流转，而且看着看着，她竟然还冲管理员微微一笑，神情里不见丝毫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