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铜镜,以水缸作镜。
水面倒映出的影像有些扭曲,熟悉而陌生。
等了许久,水面彻彻底底静下去了,没有波纹了,才看得清晰些。
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疲老尽显。两只眼窝青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纸人般苍白,形销骨立,分外惊悚。
瘆的慌。
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人、是鬼,还是俗尘里残游的魂。
这场大病持续了半个多月,从动弹不得,屎尿都需要人伺候,到逐渐恢复气力,勉强能下地活动。再到今日,肌肉皆萎缩,体重去了大半,弱柳扶风,一推即倒。
好歹能走些路了。
照顾我的小姑娘名叫燕燕,和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辽萧太后相同的乳名。看着她年青光泽的皮肤,富有活力的健壮躯体,我真羡慕,羡慕到近于嫉妒。
无病无灾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幸福。
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借了个菜篮子,出去外面街市,买了许多好吃的。各种新鲜的水果,一串串酸甜的糖葫芦,香辣的胡豆小吃,装得满满当当。
“全部送给我的?”高兴得喜不自胜,又惊又喜。
“对,吃吧。”
“你不吃么?”
“我嘴里尝不出味道。”
摸摸头。
“这些是用来谢谢你照顾我这些时日的,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烂在床里,长满褥|疮了。”
“哎呀,”红扑扑的脸蛋,梨涡浅浅,笑靥嫣然胜夏花,“你们汉蛮就是客气,繁文缛节多。”
“我不是汉蛮,我是混血。”
“啊?”懵了。
“父亲客家,母亲汉,混血,中|华|民|族。”
“啊?”搔脑袋,努力回想,“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啊?……”
“快吃吧,橘子都剥好了。”催促。千百年的民|族|大|融|合后才混出来的中国人,现在的她到哪里想。
酸酸甜甜,爽口多汁,吃得饱饱的,美美的。心情愉悦,口齿不清地聊天拉呱,嘟嘟囔囔。
“我照顾过家里很多的老人,太姥姥、二爷爷、表姑舅……都是我照顾的,长辈们都夸我是孝顺娃子。”自豪地分享,“阿雄耶,其实你也不必难堪羞窘啦,人老了之后都内个样儿,不过我听大婆她们讲,你才不到五十,怎么搞的,老得这么快……”
“老首领说你很重要,有大用,给燕燕下了死命令了,和你一屋两床,同睡同住,务必把你康复。”
“你现在还癔症么?”怜悯地关切,“前段时日夜里老听你做噩梦,胡言乱语,惨兮兮地哭。现在听不到你说梦话了,但我夜里用油灯照你,你的眼珠子还是转得飞快。”
“……”
“……我看到了很多死人,他们在等着我过去。”实话实说。
幽异诡秘的沉默,吃不下去了。
“……阿雄耶,我姥爷去世之前,也看到了姥姥来找他。”
然后他们就给我跳大神,贴黄符,撒狗血,桃木剑驱邪。
原始的萨|满|教敬奉天地自然,认为万物皆有生灵,大川大河有其万万年的魂灵,大河旁边的湿滑岩石有上千年的魂灵,枯朽的参天巨树也有其数百年的古老魂灵,树下飞快蹿过的野兔子也有其魂灵。
草地上用特殊颜料画一个白圈,被驱邪者虔诚地双手合十,跪在里面。
穿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巫|婆,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披头散发,手持单面鼓法|器,腰系驱|魔铃。
咏唱着神秘的咒文,围绕着白圈又跑又跳,神神叨叨的舞蹈,似乎是在模仿鸟兽、精灵的动作,蛮荒而诡异。
桃木剑刺到额前,大喝:“破!”
几滴黑狗血洒到了身上。
“……”
什么封建迷信,腿快跪麻了,怎么还没结束。
我麻木无波地捋了捋脑勺的腥黏,一缕凋谢的白发自然地掉到了草地上,分外刺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人体生命枯萎,所有记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了。
想起了很多,幼时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温暖滋味儿都回想起来了。
妈妈,我的妈妈。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又莫名地想起了一曲残缺的诗。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羡天地之无穷,
哀吾生之须臾。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些是一首诗么?不是吧?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拼西凑,哪朝哪代的人写的……可看着地上凋谢的白发,以及自己苍枯细弱的双手,脑海里确确实实只剩下这些东西。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往何方?
施了法力的朱砂黄符递到眼前,忠驯姿态,虔诚地双手呈接,感恩戴德地致谢。
“人鬼殊途,但你的阳气太弱了,所以屡屡模糊了阴阳的界线。贴到床头上,镇邪驱污,它们就纠缠不了你了。”巫婆严肃地命令说。
“是是是……”
低眉顺眼,连连点头应喏,千恩万谢。
离了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进酒楼,回休息的房间。
符纸直接揉成团,扔垃圾篓里了。
木木静静地坐着,痴痴地发了会儿呆,包袱里抽出张粗糙的草纸,黑炭削尖成笔,学生状端坐,伏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地书写。
【雷|电|法|王特|斯|拉,】
【定量贤者普朗克,】
【波粒双形爱因斯坦,】
【万宗寂灭奥|本|海|默。】
贴到床头上,镇宅驱邪。
爷自有爷的迷信,旁的迷信一概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