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衙门里,长年累月,存在着一种招人妒的清闲肥差,那种靠祖上荫庇进来,挂个名额领皇饷的。平日里不用像其他官差同僚一样,腥风血雨里,累死累活拼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奔波各地办案。
他们素日里只干点轻松活计,查民间戏剧、查书。
男女之间的求偶缠绵,是最无害,最安全,最容易过的。
皇朝泱泱浩荡,树大多枯枝,除了男女情|事以外,反应其它现象的内容,诸如恶霸侵占农民屋舍良田、名伶赤身自官商酒楼坠亡、科举舞弊冒名顶替、西南百姓暴|,|,动|起|义、土匪打家劫舍、拐子马车当街掳人……等等,杂七杂八,但凡不够歌舞升平、盛世昌荣的,皆容易被毙掉。
戏剧簿子被销毁,歪书被销毁,演戏的皮影被烧成灰烬,创作的先生、表演的戏子被抓入班房,面临牢狱之灾。
久而久之,戏台子上,仅剩男女情爱大盛。
《梁祝化蝶》完了《牛郎织女》,《牛郎织女》完了《贵妃醉酒》,《贵妃醉酒》完了《白蛇传》,《白蛇传》完了《凤求凰》,……
诸如此类,没完没了。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核心永无变的求偶、求偶、求偶、求偶……
爱情,婚姻,生儿育女,繁衍|人|口,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你不信这些东西?你不信男女之间的情?”
揉揉惺忪的睡眼,掩口小小地打呵欠,不往五彩缤纷的戏台子上看哪怕一眼。
“相公,你不必如此费心甜蜜,绞尽脑汁,假惺惺地款款深情。担心南乡嫁给林素洁以后,没东西挟制我了,我自尽。”
“……”
“蝼蚁尚且偷生,谁不贪生,谁不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上次咬舌头,是实在被逼急了,没办法了,一时冲动了。其实事后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后怕得不行,差点命没了。”
“……”
拎起地上的蟠螭灯,观影的座位里起身,主动握住巨贾的手,牵丈夫离开。
“很困了,我们走吧,好么?别往我脑子里糊屎了,没必要。”
“……”
“……你不信男女之间的爱情。”肯定句,“你不信为夫对你有情。”
手牵着手,带着伴当随从,往外走。离开了荒腔走板的封闭瓦舍,外面冰寒清冽的夜风迎面扑来,浑身冻得一激灵,昏昏欲睡的头脑豁然清醒。
凌霄暗夜,长街小巷,千千万万狰狞的鬼怪夜行,宛如幽冥鬼域,又阴森,又繁华,说不出道不明的惊悚。
这个时辰点已经很晚了,半夜了,高空爆裂的烟花都停了,三更时分,传说中阎罗殿大开的时辰,逝者回归人间,混杂在人群中。
没有一张人脸,全部戴着面具。
蒋四与我立刻也戴上了面具,他戴他的紫钟馗,我戴我的麒麟兽,后头蒋福、蒋安,以及几个护卫,纷纷跟着戴了他们的刀劳、盅雕、狞、朱厌……
穿过人流,挤过来一只虎背熊腰的饕餮。
躬腰抱拳,垂首,毕恭毕敬。
“四爷,”饕餮面具底下的绿林汇报说,“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三层高的大画舫,琼楼玉宇,典雅辉煌,泛于广袤的河面,破风凌波驶来,壮观震撼,引起河岸百姓无尽瞩目与惊呼。
“小心,别踩滑了。”
紧紧地攥着手,呵护着,扶着上去。
偌大的画舫竟然空空荡荡,只几个丫鬟护卫。
红泥小炉温着酒,桌上摆着几盘酒菜。
“吃,你不是饿了么。”
高处的夜景美不胜收,万家灯火,帝都瑰丽,大国磅礴。
我的历史学得不太好,对北宋皇朝只一个军事薄弱的模糊印象,真身处其中了,才发现,其商业经济达到了何等登峰造极的兴盛,各行各业,百花齐放,简直肥得流油。
消遣娱乐,泛舟河上,陷空岛造的画舫已经够穷奢极侈了,比我们更夸张、更豪华的却比比皆是。
四十多岁,武功尽废,五次生产分娩,虚弱成废人,视力远没有以前好了。远的望不清楚,近的几条画舫,丝竹靡靡,曼舞轻歌,许多文人墨客在会友。
吟诗作赋,泼墨挥毫。
左拥右抱,风流快活,极乐逍遥。
“做生意的,必须有法律保驾护航,这个法律,并不是指纸面上的法律条文,而是指掌握法律的官员、权力。”
喝闷酒,夹菜往嘴里送,眉眼低敛。
“你旧年做捕头,大概也看过不少,没有官保驾护航的商是什么下场。”
待宰的肥羊,无刀戍守的钱袋子,任人宰割,任人哄抢。
“越经商做大,需要倚靠的权力越大、越多。”
“很多时候,几家商户竞争、拼杀,谁能笑到最后,并不是看谁的经营更精妙、更扎实,而是取决于谁背后的权势更雄厚。”
“御猫展昭,展护卫,展大人,乃至于即将掌印的展府尹,展青天……”迷惘地呢喃,神思遥远地放空,散发到空灵的黑夜里,又迅速收回,回归森然的理性,凝成实体的豪商巨贾。
紧握着筷子,筋骨绷显,目光定定地望着桌上的酒菜,凝实而坚定。
“他必须被陷空岛孝敬。如果陷空岛不孝敬,就会被别的商户抢占孝敬。彼强则我弱,我强则彼弱,此消彼长,永无休止。”
“我们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从小玩到大的深厚友情,他渐渐发达了,我们怎么能把他肥水流了外人田呢?”
“明文,你说对吧。”抬眼,黑幽幽、暗沉沉,近于兽眸,“换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策的。”
“其实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熊飞是个很好的人,被他钟情,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从最开始,我并没有想伤害你。只要你识相,只要你识抬举,根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金屋藏娇,极尽富养,会被我们宠到天上去。”
“纵然后来对你动用手段了,但是每一次,都是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看你缩着身子抱头哭,我比你更难受,千刀万剐。得给你蒙上被子,才能下得了手揍。”
“在驯翠玉、规瘦|马,多用刑,我从没有让属下拖你去牢室用刑惩戒,每次都是亲自动手。自己下手固然招恨,但力道心里清楚,隔着被子,力道也会有缓冲,不至于造成太大的伤害。”
“你懂为夫的迫不得已与良苦用心的,对么?”
“…………………………”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视你为妻子,为灵魂爱侣。熊飞已经有别的女人了,你也年纪大了,人老珠黄了,以后他渐渐就不来找你了,我们好好过安生日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