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多吃些,别着又瘦下来了,”夹菜到碗里,关切地宠爱,“这道味道好。”
用完了午饭,漱口洁齿,丝帕擦干净嘴唇,道:“开封府那边,为夫已经打过招呼了,下午不用过去了。你随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
去民间。
高高在上,富贵中待得年月太久了,以至于舒适仿佛变得理所当然了,忘了世界的真实模样。
晌午饭点,烟火旺盛,热闹喧哗。
下楼,出了食客满座的大堂,酒楼外面,酷暑的太阳热辣辣地毒,街面照射得滚烫。
摒退了殷勤上前的小厮:“不坐轿子了,与夫人步行,慢慢散散心。”
小厮难以理解,惊异地低声纳罕:“这么热的时辰,老爷,您确定要现在出去……散心?”
巨贾云淡风轻。
“这么热的时辰,外头该劳苦奔波的,不照样劳苦奔波么?”
蒋福、蒋安伺候跟随在后面,习惯性地撑起伞,为主人家遮阳挡晒。
“不用给她撑了,八百年没挨过晒了,该尝尝吃苦的滋味儿了。伞拿走。”
“是。”“是。”
绣鞋漂亮轻薄,踩在滚烫的街面上,不多时脚底便烘烤得钝痛难忍,磨出水泡。
数次生产损耗健康与寿命,体况羸弱不堪,长途行走,小腿肚子如同灌了铅,酸麻沉重,速度越来越慢。
酷暑闷热,天地间宛若蒸笼,大汗淋漓,濡湿了里衣、中衣,汗液黏腻,脸上的妆容全糊了,狼狈难看。
“……夫君,我们究竟去哪里?”轻轻扯其袖子,小小声问。
“去西郊。”商人说,“穷人生活的世界。”
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嘲讽。
“怎么,才走了四五里地,这么点路程就承受不了了?你若把陷空岛甩开了,独自在外挣扎生存,日日月月,要奔波的路程可比这多得多。”
“小金丝雀,还拿自己当当年呢。”
西郊荒凉,比不得京城内花团锦簇,红墙绿瓦,阔气的高墙大院节次鳞比。
这边聚居的大都是清贫百姓、贩夫走卒,非军非官非商、没权没势没钱的底层蝼蚁庶民。土路黄沙飞扬,脏污了锦衣华服,迷得眼睛很不舒服。鸭群迈着摇摇晃晃的八字步,呱呱地聒噪着,冲进两边的稻田,留下大片臭哄哄的粪便。
蚊虫聚成黑色的大团,飘浮在半空中,嗡嗡嗡跟着行人飞,叮咬裸露在外的皮肤,形成奇痒难耐的红疙瘩。
戴着斗笠的老汉踩着草编破鞋,扛着沉甸甸的柴火往家里赶,汗流浃背,伛偻苦累,暴晒得赤红发黑。
三三两两,粗壮的妇人临溪浣纱,大力搓洗着脏污的衣物。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精赤上身的农民拉犁耕地,汗如雨下,滴落入干燥的土地。
荒草荆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稚龄的牧童皱着眉头,互相翻找着头发间的虱子、跳蚤,扬鞭放羊,黑色的羊粪豆子洒落灌木丛。
褪尽歌功颂德的铅华表象,墨绿莽莽,皇天底下,庸庸碌碌,众生苦累,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当家。”“四当家。”
客栈内的小二迎接了出来。
“缺人手么?”四当家的问。
“啊?”下意识地挠挠脑袋,莫名其妙,“后厨缺个刷盘子的。”
“把她扔进去,让她干。”
狭小脏污的空间里,大筐大筐油腻的碗碟堆积如山,苍蝇闹哄哄地盘旋,酸腐的残羹剩饭在高温中酝酿出作呕的发酵味,臭气熏天,鼻子熏到失灵。
油污漆黑的小马扎上,坐在一起的几个黄脸妇人耷拉着眼皮,动作麻利飞快,麻木机械地重复,死气沉沉,仿佛聋了,对于外界的一切动静置若罔闻,只有眼前的活计。
泛着皂角泡沫的大水盆,伸进去,浑浊猩黏的油污迅速覆盖了白皙的皮肤。
不到小半个时辰,柔嫩的双手泡得发白。
大半个时辰,十指隐隐作痛。
两个时辰,彻底泡发了,稍一用力搓洗盘子,殷红的血液沁出十指指缝,钻心地疼。
“四当家,夫人要喝水。”
“另外两个刷碗工要求休息喝水了么?”
“没,她们不渴。”
“那就一视同仁,别搞特殊,看着她,让她继续干活,不准停。”
“干到什么时候为止?”
“两个刷碗婆子什么时候下值?”
“天黑,夜里亥时一刻。”
并未熬到亥时一刻。
“不好了!当家的,夫人中暑昏死过去,砸在盆里了!……”
呼天抢地,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