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清辉华光溢彩,褚清纵马肆意而行,江边的风声渐渐殆于耳畔,城门出现在前方时,刻意放缓手中缰绳,马蹄哒哒声落在官道上。
抬眼望去,城墙檐角那两盏照明灯笼静静地发着光亮,军士们恪尽职守岗位,城门口车马出入,偶见三两晚归的行人。
褚清骑马靠近城门,见前方莫风早已发现她,待其走进后,莫风迎上前来,望着马上的人轻声道:“郡主总算回来了。”
“嗯。”说话间褚清下马,神情略显几分疲惫,莫风见状接过缰绳,递给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卒,随后二人一道入城回府。
近日城中一波人散去,又有不少人闻道赶来,南山畔、花溪楼、朝暮阁三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城中夜间更是热闹非凡。
如今柴桑郡兴起了花灯夜市,清河郡主索性下令取消宵禁,还鼓励本地人经商,是以,街头小贩和手工艺人一夜间如同春笋般冒了出来。
夜市喧嚣,却也热闹。近来莫风负责城中治安,清河郡主开放夜市后,为保不出乱子,更是亲自带人巡视,干了不少利民实事,虽于他而言微不足道,却是被百姓们记在心中。
今夜褚清与莫风走在一处,莫风并未当值,身着往日常服,二人路过一家馄饨摊时,褚清被街边小食勾起了食欲,与摊主点了两碗馄饨后,二人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待摊主给二人端来吃食时,态度热情无比,却是执意不肯收二人银钱。
褚清不解,望着面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素衣的摊主,问道:“婶子,你可是认识我二人?”
“我不识得公子,我认识公子身旁的这位公子。”摊主说话间,满含感激地看着一旁沉默话少的莫风说道。
褚清闻言,抬眸诧异地看了眼一旁的莫风,疑声道;“哦,你是如何识得他的。”
“公子有所不知,我本是乡下一普通农户,丈夫身有残疾,虽官府免了税,但靠家中那微薄田粮养活一大家子人却是困难,如今娃子上了学堂,家公婆母尚算开明,他们二老照看家中农活,我独自一人入城支摊,能多少补贴家用,谁知刚来那日,有一恶霸见我独自一人,便起了歹心,幸得这位公子及时相助,还狠狠惩罚了那恶霸一顿,叫他不敢再来,我们小老百姓才能在此谋生。”
“饶是如此,你也不易,这点银钱你安心收下。”褚清听后动容,不禁同情眼前这位摊主遭遇,却也心生佩服,有勇气抛头露面,凭本事堂堂正正挣钱养家。
“不使得不使得,不过是几文钱的吃食,两位公子莫要嫌弃才好,这馄饨里的荠菜是我公婆每日新鲜摘的,皮也是现擀的,二位快尝尝。”摊主热情道。
褚清见摊主满脸笑意,一脸热恳道,不便弗了好意,笑着往口中塞了一个裹满馅料的混沌,在其隐隐期待地神情中,不吝赞叹道:“果然好吃,鲜香爽口无比。”
一旁的莫风虽未说话,但尝过后,眼中也是满满赞赏之意。摊主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随后才转身离去。
褚清食欲大动,一碗馄饨尽数吃完,二人离去前,见摊主在忙,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后方才转身离开。
回去路上,褚清又买了不少吃食,桃花酥、糖炒板栗、蜜饯果脯等,甚至还买了不少小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待二人回到府中时,莫风怀中满满当当,便是清河郡主,手中也提了不少东西。
将东西交给管事后,褚清回了院子休息,吩咐管事明日一早召集前院里收留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家人。
翌日早,前院中人听闻郡主来后,纷纷聚在院中。褚清望着院中乌泱泱齐齐看着她的人,不由露出笑意来,亲切又不失温柔道:“想必孩子们也已听说了,三日后,你们将跟随府中先生学习,以后,你们将生活在这里,你们的亲人,去往城中商铺、郊外庄子亦或各处,你们与他们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但分别只是暂时,为了往后不再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望诸君共勉。”
褚清激扬说罢,场中孩子们有的面露兴奋,有的则伏在家人怀中恋恋不舍,场中唯裴季一人,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不悲不喜,坚定的目光里难得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褚清注意到裴季身旁并无亲人相伴,站在人群边缘处,身影孤单,却是不见半分晦涩萧条,心中不由疑惑,那日裴季表现出来的临危不乱本以为是为了救家人而表现出的,没料到那孩子心性竟聪慧坚韧如此,想来假以数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褚清离开后,管家带人将郡主带回的吃食和玩具分给了孩子们,望着一张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管家脸上的褶皱更深了几分。
临安城内,乌衣巷谢家上任家主谢逊至仕后,深居浅出,闲赋在家中,颐弄花木,品茶下棋,修身养性,不问世事,只偶尔进宫看望太后和陪晋文帝说说话。
谢家这一代门庭,早已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新任尚书谢玄景身上。
南晋偏居东隅后,世家权势达到鼎盛,临安城中,除皇族外,几大世家屹立百年不倒,乌衣巷里,王谢世家门庭最为显赫。
琅琊王氏自汉朝起便是当地豪门望族,家中数代经营,人丁兴旺,至今隐有成世家之首之势望,首辅王铮,乃王氏这一代家主,其女,更是贵为当今皇后。
陈郡谢氏虽同王氏齐名,但家族子嗣向来单薄,到谢玄景这辈已是三代单传,风骨名望虽在天下士子文人心中不输王氏,但终究还是稍显逊色几分。
谢家花苑里,一株玉兰含苞待放,满树枯藤,枝丫不见绿叶,零星错落缀着雪色花苞。花有傲气,叶有风骨,叶落花开,终不相见。
一旁的水榭中,两鬓斑白的前尚书谢逊正端坐其间,身前檀木茶几上,一盏绿茶散着袅袅雾气。
“禀家主,少主派人传来一副画作。”谢逊自辞官后,每日里泰半时间待在凉亭中。
“那臭小子可有书信?”一旁随侍的仆从自府卫手中接过画作,递到谢逊跟前,耳旁传来老家主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回家主,并无。”府卫恭敬回道。
谢逊闻言不再看向府卫,接过仆从手中的画作,徐徐展开来,入目望去,落日余晖里,那漫山遍野的海棠尤在眼前,层层叠叠,热烈如炬,烂漫如阳,美得动魄惊心。
谢逊望着画出神,一双饱经沧海世事、早已不为所动的眼眸却是突然怔住。
一旁的仆从也将公子派人特意送来的画作看尽眼中,他跟在家主身边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今次却也是初次得见如此盛世美景,那花海如同有生命力般,勃发而绚烂,触目惊心,见之难忘。
“派人送去宫中给太后。”仆从尤在震惊中,听见家主突然吩咐道,忙回神应下。
随后谢逊回了书房,仆从看着已经许久不曾皱眉的家主自看过公子送来的画作后,难得地沉了脸色,眉心紧皱。
仆从不明所以,自公子突然离京后,家主便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轻松自在,虽也常去凉亭中,但目光常常望向别处,不知思虑何事。
谁也不知公子离京前夜,在书房中与老家主说了何事,只知道自那日后,家主又开始翻看从前案牍了。
柴桑郡主府中,褚清午间小憩补足精神后,惦念着昨日与谢玄景在渝江垂钓一事,懊恼当时怎不开口向其讨要几尾春鱼,无论是拿来炖成奶白鱼汤欲或烤来吃,定然别有滋味,可惜,当时天色已晚,将此事给忘了,只顾着三日之约。
褚清百无聊赖地在府中溜达,望着前院中来往忙碌的小厮,突想起明日府中将正式开堂,已经数日未曾见到府中郎君,便打算前去探望一番,看看几人是如何准备的。
青漓小筑中,凌华与奚沂同住一处院落,褚清来时,奚沂也正在凌华屋中,为着完成郡主交代的事,奚沂近来重新整理了琴谱和乐谱,拿来给凌华过目,想让其帮着看看。
二人跪坐在案几两侧,凌华认真翻看着奚沂整理的手稿,一旁的奚沂略显紧张地期待等着,二人并未注意到褚清进来。
凌华尚银白宽袖大袍,青丝半束身后,体量修身,眉眼清秀,满身读书人的文雅,君子端庄,品行高洁如竹。
一旁的奚沂身着湛蓝衣裳,墨发尽数散于身后,身影单薄,面庞白皙,心思极为细腻,却也敏感,本是楚馆中一名身世悲惨的乐师,被褚清带回府中后,性子越发淡弱,不争不抢,恪尽本分,几人里,唯与凌华说得上话。
“琴谱与舞谱并无半分错处。”凌华合上手中的文稿,满含赞赏道。
“多谢凌华郎君,多有叨扰之处,望君海涵。”奚沂终于松了口气,礼数周全回道。
“举手之劳而已,奚沂郎君熬夜谱曲,才是真正劳心费力。”凌华扶住奚沂作揖交握的手,淡笑着回应道。
“比起凌华郎君数年如一日般辛劳帮郡主打理生意庶务,实在不值一提,惭愧惭愧。”奚沂心生歉疚道。
他入府一不用取乐郡主,二不用侍候他人,还能得神医亲传弟子调养身体,实在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如今能有用武之地,还能为人师长,实在是郡主大恩。
“奚沂郎君莫要自谦,之前你画的花笺被郡主用在了特意烧制用来盛放玉颜霜的瓷瓶上,精美无比,甚至在百川阁里,那花笺也格外受人追捧。”凌华温声说道。
“是嘛,能帮到郡主便好。”奚沂听闻后面露悦色道。
奚沂画花笺不过是从前随手画来打发无聊的,不想浪费纸张,便将景色画在小片的竹简上,不成想竟被清河郡主无意间看到,这才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