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人还没下来。
慕含章不耐烦拍开车门,瞧见男人坐在左侧,手里端着凉掉的茶水,若有所思地盯着靠在一角的容宣。
看得太入神,慕含章叫他,他都没有听见。直到裹挟着冷雨飘进来的风,激起他肌肤泛起小疙瘩,他才扭过头。
他眨巴眼睛望着慕含章,唇角上扬,“多谢道友替我隐瞒,在下林归渡,感谢道友出手……”
“滚!”
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林归渡唇角弧度微微抽搐,但还是保持住了。
“不知道友乘车去往何处,可否……”
“不行。”
“你要去的是东边,这条路好像只能去到契开城,这么巧,在下也去那里,不如我们结伴同行,路上有个照应。”他一口气快速说完。
说完后气还没喘匀,就看见慕含章抱起容宣跳下马车。
林归渡不解,“你要去哪里?”
“车给你了,你可以上路了。”慕含章唤出青鸟。
“等等。”
“你又想干嘛?”
林归渡下车,“我是想告诉你不要乘坐骑去契开城。”他打量着青鸟,心中疑惑,想不到偶遇的道友竟然能驾驭妖兽。
貌似那只妖兽还很听话。
转头一看,他暗暗吃惊,旁边竟然还有只熊妖……他被追杀太紧张,生出幻觉了?
惊讶还未从眼底褪去,便听见慕含章问他:“为何不能乘坐骑?”
“契开城是铸造之城,整座城灼热难挡,热气冲天,妖兽从上方飞过都会脱水力竭,很多妖兽没飞出城就已经渴死了。”
慕含章思索,看来还得继续坐车了。
他把容宣放回车里,还没出去,林归渡敏捷地一下子钻回车里,正襟危坐在一边,大有只要他脸皮厚,谁都无法赶他走的架势。
慕含章指间凝聚出两枚魂针,细细的针尖泛着幽冷暗光。
林归渡吞咽一口口水。
“道友冷静,我是神算师,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卜卦。”
眼见慕含章还要继续动手,他吓得立马喊道:“那个傀儡命在旦夕,生机在东方,但那既是他的生机也会成为他的黄泉路。”
三秒后,慕含章捏碎魂针。
“那群人说你是骗子,你的话不可信。”
林归渡表情跟吃了虫子似的,“那是……他们找我的时机不对,要是时机对,我怎么会算错。”
他声如蚊蝇,但还是让慕含章听个正着。
“当真是个骗子。”
林归渡眼神一紧,恨不得掌掴自己两下,干嘛要说出来,万一别人真的不载自己就麻烦了。
冷静。
一定还有补救的办法。
他猛地回头又看了容宣几眼,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游移,就在慕含章快要不耐烦之时,他赶紧道:“傀儡本没有面相一说,而这傀儡应是近日体内多出一缕残魂,魂魄与身体逐渐融合才有了面相,道友,我可说对了。”
“这也是你从面相上看出来的?”
“正是。”
慕含章沉默不语。
林归渡眼珠一转,定定地看着他,嘴里说着:“怪哉,道友面相好生复杂,一个人只有一种面相,道友却有三种。”
慕含章以为他在鬼扯,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看出哪三种面相?”
“道友最初经历了一场生死局,破而后立后,一生当该大富大贵,即使有坎坷也无需担忧。后来面容发生变化,眉眼中多了些戾气,戾气虽重,好在没有被侵蚀心灵,没有造下杀业。至于最后一种则是欲念过重,容易变得偏执。”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我看过众多面相,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种面相,道友可能给我说说你的经历。”
慕含章低垂下眼。
他有三重人格,浮现三种面相很正常。
林归渡脸凑过来,有一探究竟的架势,那好奇的目光看得慕含章颇为不自在。
离得太近,林归渡头上的飘带从肩上滑落到前襟,还打在慕含章袖子上,慕含章抖了抖手臂,身子不着痕迹微微后仰。
“你有办法化解容宣的灾难?”
“容宣是谁?”
“……车里的傀儡。”
“没有。”
须臾,慕含章眼神凉了凉,“你是神算师。”
“我就说一句,救和杀他的是同一人,除非你能改变这一点,否则……”
“明白了。”
林归渡望着马车,“现在我可以和你们同行了吗?”
慕含章点点头。
“放心,我到了契开城内就下车,决不给你添麻烦。”
第十八日。
马车驶入城门,前方断崖下流动着赤金色灼热液体。
冲天热浪中,城中两方暗红色山壁都在臌胀,为了抵抗能分分钟灼伤肌肤的热气,门口城卫送给他们一人一条链子,让他们赶紧戴上。
戴上后,周围温度倏地下降好几十度。
原来每条链子里都刻着冰系阵法,方便随身携带,只要戴着链子就能在热气中轻松行走。
慕含章把林归渡放下,又舍弃马车,背着容宣从独木桥上过去。
林归渡看着热气淹没的身影,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契开城伫立着两座山壁,传说山壁是完整的,直到第一位飞升者在此渡劫,数百道天雷将山劈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随着沧海桑田,两块山壁没再合在一起,反而离得越来越远。一座在东边一座在西边。
那时百姓们都生活在山壁上面,后来妖族扎营,人们被迫搬去山脚下居住。
过了许久,城中发现一座矿石山。地下采集出来的矿石可以打造器皿和兵器,有路过的炼器师看出这些矿石可以炼制法器,于是把消息传出去,契开城因此声名远扬。
可好景不长,城里炼器师越来越多,炼器时炉子里集赞的熔脂全部倒在地上,久而久之,山脚下的路变成了橘红色的河流。
契开城的热浪也是因此而来。
百姓们开始在山壁上凿石洞,建房屋,搭天桥。
所以演变成山壁中间藏洞府,方寸之地是市集,炼器炼金满地走,滚火来去无命回。
林归渡过桥来到西边山壁,上面放下一个绳梯,他踩着绳梯爬到三分之二的位置,从小径进入三角石槽里放着一束鲜花的洞府。
铜环扣响,门内传来啾啾的叫声。
一只长着黑白灰和红喙的小鸟妖,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亲昵地来到林归渡身边,在他身上蹭了蹭。
林归渡睨了眼小鸟妖脖子上的花环,看着像是今早采的鲜花。
“你主人挺有闲情逸致,还出城采鲜花编花环。”平时那个人在,他都不乱跑,这次多半是偷偷溜出去的。“好啊,这回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
几步跃上台阶,推开小门,一眼便瞧见坐在秋千上织毛衣的夭春幡。
没错,就是织毛衣,怀里的毛线球骨碌碌慢慢转动着,纤细十指抓着木制棒针不断交错扭动。
而秋千上的人美的太不像话。
戴着大朵鲜花编织的王冠,前额处还有一个眉心坠,小圆玉钱上镶嵌着一颗暗黑宝石。
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裙,裙纱上繁花点缀,雪白的肩头露在空气中,蕾丝袖上系着茶色和白色的缎带,静静地垂下来,裙摆透着森林自然静谧的葱绿。
旁边悬挂的灯笼映照着,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份梦幻柔和的气息。
最令人诧异的是,两条辫子后面的耳朵很长很尖,有点像精灵的耳朵。
“林归渡,你个半吊子又出去瞎算卦了吧?”
“你怎么知道?”
“施家筹重金请人抓你,你的画像市集上张贴的满城都是,闹这么大我想不知道都难。”
林归渡摇着扇骨,“疯了疯了,又不是我想给他们算卦,是他们非求着我算,灵石我都没收一枚,他们还好意思……”
一把石子兜头砸来,“你把人家祖坟弄炸了,他们不杀你才怪好吗?!”
“哼,大不了我不去市集,等风头一过,告示取消了我再出去。”他坐下来吃冰露,“正好我也想休息几日。”
“我听说施家派人在城门口堵你,你怎么进来的?”
“哼哼,山人自有妙计。”
“嘁,早知道我不让阿箐去接你了。”
……
林归渡从屋里搬来躺椅,刚坐下就瞧见夭春幡身上多了一条很粗的白蛇。
白蛇唇缘两边和前额有几片淡淡的天青色鳞片,身体其他地方和尾巴尖都是雪白色。
他嘴角一抽。
人家日常恩爱撒狗粮,他已经习惯了,这才回来多久,他们又开始撒狗粮了?
感受到对面的鄙夷,白蛇张嘴口吐人言:“施家人在外面吵翻天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我有卜错卦了。”
“别瞒了,我已经听师兄说了,你把人家祖坟炸了。”白蛇嗤笑,“要不是我做了天怒人怨的事,人家祖宗的棺材板会压不住?”
林归渡蹙眉,“明明是施家龌龊事做尽折损了子孙福气,竟然怪我头上,真是好心没好报,他们要是再胡搅蛮缠,我等下一个阴天把他们一窝端了。”
夭春幡好奇心上来,“施家那边做什么龌龊事了?”
“问什么问,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
“嗐,不说就不说。”
林归渡大爷似的躺在椅子上,手里扇子摇得飞快,“我回来路上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修和傀儡。”
白蛇头从后面伸过来,搁在夭春幡肩上,冰凉的触感夭春幡早已习惯,只是……
“别吐信子,痒。”
头上挨了一巴掌,白蛇厚着脸皮,唇缘蹭着他的脖颈。
“师兄……”
“叫你别动,再动就滚!你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吗?明明挂在我身上,我骨头都被你坠散架了。”
“还没呢。”
“你再说一次。”
“师兄,我错了。”
“哼,我才不信你个死不悔改的玩意儿。”
“师兄啊……”
林归渡扇子重重合上,指节重重抓紧扇骨,“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不知道秀恩爱死得快吗?
他心底咆哮,但身体很怂,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