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丝与红颜,相去咫尺间
——————
从荞麦面馆出来,天空中却下起了雨,此刻的街道空旷了许多,只偶尔有车开过,积水飞溅。
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因而两个人出门时都没带伞,可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于是他们就朝店家借,但只借到了一把。
站在门口,北川清望着连绵的雨幕,问道:“高明哥,您介意我把手搭在您的肩上吗?”
他把雨伞撑开,边撑边说:“我打伞时,伞会不受控制地向您那一侧倾斜,我若是淋湿了半个身子,您回家后定会训斥我一顿。”
“而我搂着您的腰,或者您挽着我的胳膊似乎都不合适,所以我觉得把手搭在您的肩上是最恰当的方案。”
“不必,还是我来撑伞吧,我可以保证我们都不会被淋湿。”诸伏高明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伞。
但北川清却将伞拿的远了一些,像模像样地说:“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您来做呢?我也太不尊重您了。”
闻言,诸伏高明侧首看向他,似是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眸光渐深,“人的脸皮怎能如此之厚?”
但沉默了两秒,终是没再拒绝。
北川清敛去嘴边得逞的笑,左手撑着伞,右臂从后面绕到了诸伏高明的肩上,手指蜷了蜷,最后心一横,轻轻揽住。
二人就这样共撑一把伞,以这种亲密的姿态,在雨中慢悠悠地走。
他们离得很近,冷冽的雪松香和淡淡的洗衣粉味交织在一起,独有的气息萦绕在彼此的鼻尖,暧昧的氛围仿佛被拉到了极致。
起初谁都没开口说话,落在伞面的雨声听上去格外清晰。
直到几分钟后,诸伏高明注意到伞柄在向他这边倾斜,他偏头看了眼北川清的左肩。
这小子说的倒是好听,还说什么搭在他肩上不会被淋到,其实早已经被淋湿了。
他抬起手,把伞柄往北川清的方向推了推,“不用往我这边偏,我不会被淋到的。”
“啊,下意识的举动,可能是......离得还不够近吧。”
北川清嘴里这么说着,揽在他肩上的手更用力了一些,身体又往他这边靠了一点点。
诸伏高明阖下眼帘,瞥向揽在自己右肩上的手。
这么近距离的一瞧,北川清的手好像比他的手还大,节骨分明,修长有力,指关节处带着的一层粗糙茧子将手部修饰得更具威慑力。
这是格斗冠军的手,是令人闻风丧胆、心惊胆战的手,但说来也有趣,他却能在这双手上寻得一种绝对的安全。
好像待在北川清身边,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思考,可以完全放松,周身的一切,仿佛都被安全的气囊包裹着。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他在过去作为一名警察,总是保护别人,能给别人带去安全感,而现在,却体会到了被保护的滋味。
竟然是......如此的安心。
他忽而产生了一丝念想,希望这场雨可以下得再久一点,而他们,走得再慢一些。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远处一栋栋房屋犹如披上了一缕轻纱,显得是那么朦朦胧胧。
“高明哥。”
北川清开口说话了,他清冽的声线微微上扬,还勾着笑意,宛若一片羽毛扫过心尖。
“我们俩现在这副样子,像两只为了避雨而躲在洞穴里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的动物。”
“什么动物?”诸伏高明问道。
“您像只狐狸。”
“你呢?”
“我像条狼。”
北川清说完,喉结滚动了半天,而后,轻声细语地问:“我有一个狐狸和狼的故事,您想听吗?”
“嗯,”诸伏高明略微颔首,“洗耳恭听。”
北川清鼻息变得缓慢,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膛也跟着起伏了下,然后缓缓讲述了起来:
“很久以前,有只老狐狸救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狼崽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狐狸还是老狐狸,可那只小狼崽子却长大了。”
“为了报答老狐狸的恩情,狼崽子就一直守护在老狐狸的身边,只要老狐狸愿意,它就是老狐狸的。”
“但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总是把那条狐狸尾巴藏起来,狼崽子读不懂老狐狸的心,于是就趁着一起躲雨的机会,问它......”
尾音被北川清拉得很长很长,他侧眸,凝视着诸伏高明,嗓音微哑:
“老狐狸,您要不要我?”
话音落下。
雨,更大了。
房顶上,街道上,溅起一层朦胧的雨雾,仿若缥缈的白纱。
这时一阵风呼啸刮来,那白纱袅袅地朝这边飘,北川清立即上前一步,转过身,挡在诸伏高明的身前。
挺拔宽阔的肩背,将斜打过来的雨雾完全阻隔在身后。
诸伏高明的瞳孔微微放大,所有的声音与画面,在这一刻统统混沌湮灭,只有北川清的容颜占据一切。
时间流速变缓,逐渐粘稠,最后拉成长长的丝,将他裹缠。
心跳,像是脱离了他的意志。
他站在伞下,与北川清对视着,良久,动了动薄唇:“之后呢?”
“之后......”北川清的眸光清亮而沉着,将面前儒雅俊秀的脸庞倒映在他的瞳孔深处。
“老狐狸没正面回答,狼崽子又说,不论您要不要我,我的身体和心都属于您,并且,只属于您。”
诸伏高明压下心头的躁动,微微点了点头,“真是深情而专一的狼崽子。”
“是啊......其实狼和狐狸在这一点挺像的,”北川清说道,“它们都是那种很专情的动物,一生只爱一个伴侣,对配偶忠贞不渝,终生相伴。”
“可对狼崽子来说,狐狸已经是老狐狸了。”诸伏高明的凤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这么算起来,狐狸还能停留在世上的天数,比狼的要短一些吧?”
“再短又能短几年?”北川清反问,他移开目光,望向迷蒙蒙一片的雨幕,“与自然界相比,它们的寿命,不都是转瞬即逝的吗?”
诸伏高明眸色微微一深,他也转首望向将天地连成一线的雨丝,少焉,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他吟诵出一句中国的古语,然后轻声道,“你说得对。”
“嗯哼,”北川清挑了挑眉,接过话,“白丝与红颜,相去咫尺间。活在当下就对了。”
等风过去了,他转回了身子,右手重新揽住诸伏高明的肩,二人继续往家的方向慢慢前行。
安静地聆听了一阵雨声,北川清侧了侧脸,在诸伏高明耳边发问:“高明哥,您觉得故事里的老狐狸,想不想要狼崽子?”
诸伏高明嗓子有些干,沉默少顷,含蓄地回答:“可能吧。”
“可能......”北川清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压着扬起的嘴角,故意把这个语意模糊的词说得很慢。
温热的吐息不断吐向耳廓,诸伏高明的耳朵发热,他眼球一转,把朝他倾斜的伞柄往北川清那边推了推,借此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总淋到自己?”
北川清看了眼伞沿,然后动了动右臂,揽在诸伏高明肩上的大手更用力了几分。
“那我......离您再近些吧。”
......
在接下来的路途里,诸伏高明好像生怕北川清再说什么与感情有关的东西,就一直和他玩飞花令。
输了没有惩罚,赢了没有奖励,美其名曰“再切磋一番诗词积累量”。
北川清当然不介意,于是就玩了一路。
等还有几百米就能回到别墅时,可能是这片区域的路面略有凹陷,也可能是排水口被堵住了,厚厚的一层积水阻拦在必经之路。
要是绕路,得绕好远。
于是北川清把伞递给诸伏高明,请他先拿一下,然后就蹲下了身子,挽起裤脚,脱掉鞋袜,光脚踩在水泥地上。
他把袜子塞进休闲皮鞋里,接着把两只鞋子的鞋带扯了一部分出来,系在一起,然后挂在了脖子上。
重新站起,他在诸伏高明面前半蹲了下来,回眸看着他,“我背您过去。”
诸伏高明眼底闪现一层惊诧,连忙说道:“这成何体统!”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要背着?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猝不及防,说话时他甚至都忘了给北川清打伞,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随后看到雨水打湿了北川清额前的黑发,他说了句“抱歉”,又赶忙上前一步把伞罩在他的头顶。
“您怎么还在意这些世俗的说辞?”北川清嘴唇略微一弯,转头望向前方几十公分高的积水。
“一个人光脚总比两个人光脚要好,而且我担心有石头或玻璃碴子扎到您的脚,我就无所谓了,脸皮都那么厚,更何况是脚。”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再次回头看了眼诸伏高明,“您要是不上来,我就抱您了。”
诸伏高明看了看前方的积水,继而垂眸看了看自己的皮鞋,最后看向北川清的后背,脸颊腾地红了。
“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发出的音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阿清,你真是太放肆了。”
“您要训斥我也请等回家再训斥,到时候我跪下来听您骂都行。”北川清的声音悠悠飘来,又请了他一次,“高明哥,上来吧。”
诸伏高明用力握着伞把,深深呼吸了一次,他该如何是好?
逃?
逃得掉么?
打?
打得过么?
就只能......
经过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后,他紧咬着后槽牙,靠近了北川清。
左手搭上他的左肩,撑着雨伞的右手绕到右肩前,身体也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北川清双手往后一伸,搂住诸伏高明的大腿,将他托上了后背,还往上颠了颠防止他滑下去。
确认搂紧了,他说了声“走了啊”,就步伐稳健地迈开脚步,朝着前方的积水走去。
趴在北川清结实的后背上,诸伏高明闭了闭眼,不断地调整着自己不稳定的呼吸。
他从未这样忸怩不安过。
他都三十五岁的人了,遇到积水竟然还要人背着过去,这实在是令他羞愧到面红耳赤。
可他骗不了自己,当北川清说出“我背您过去”时他就已经发觉,与这股羞意一并产生的,还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心脏用力握住,往下拖曳而去。
他隐约听见有什么卷入了未知的漩涡,四周分明静谧无声,却好似有暴烈又柔和的风将他裹挟。
是那缕清风。
清风裹紧了明月。
明月不能挣脱。
明月,也不想挣脱。
作者有话要说:(1)“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出自:战国时期著名思想家庄周的《知北游》。
译文: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像骏马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瞬间而过罢了。
(2)“白丝与红颜,相去咫尺间。”出处:唐·邵谒《览镜》。
译文:满头的白发与青春的年少之间相距不过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