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不烂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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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后,病房陷入了安静。
北川清微偏着头,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就这样默默地凝视诸伏高明的脸。
他湿润的双眸泛着几根细微的红血丝,眼神显得专注而若有所思,还隐含着一抹心疼之色。
少顷,他缓缓抬起手,用略带着薄茧的指腹摸向诸伏高明消瘦的侧脸。
“你瘦了......”
诸伏高明眸光微动,眼睫垂了垂,似乎也知道自己瘦了多少,问道:“这么明显么?”
北川清很轻地“嗯”了一声。
诸伏高明的唇角颇有无奈地弯了弯,飘过一抹极淡的笑。
其实他每天都有按时吃饭,三餐一次都没敢落下,他就是怕自己在北川清醒来之前先倒下,但大概是心理因素影响了胃肠吸收,他就是瘦了。
这是藏不住的。
他握住北川清的手,将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放到自己的掌心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似安抚,似慰藉。
“一切都过去了,往后,都会变好的。”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每一个音节落在地面都充斥着安全感,和声细语的语调,温暖了原本空旷孤寂的病房。
北川清手指逐渐收拢,反握住诸伏高明的手,大拇指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摩挲,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十天多,”诸伏高明低眸看了一眼手表,“准确来讲是十天零七个小时。”
听到这么长的昏迷时间,北川清的神情有些恍惚,他还以为自己仅仅是睡了一个晚上而已。
他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化成了一句道歉:“抱歉,没能早点醒来,让你担心了这么久。”
“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诸伏高明微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但我确实没料到,你的情绪波动会有如此之大。”
“情绪......波动?”
北川清脸上显出一抹疑惑之色,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
见北川清双目呆滞,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自己,诸伏高明略微一顿,试探地问道:“不记得了?”
北川清摇头。
“我是听藤泽助理说的,”诸伏高明说道,“你听到消息之后反应特别大,不光吐血了,还栽倒在地,差点昏迷过去。”
“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又站了起来,虽然连站都站不稳,但当时的眼神特别恐怖,在场的员工都被你的样子吓到了。”
听完,北川清的眼神逐渐变得黯然,丝丝缕缕的落寞之色从他的眼底掠过,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沉默良久,继续问道:“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诸伏高明知道北川清是受刺激之后引起的短暂性失忆,便给他详细讲述起来。
从他在岸边和毒.贩对峙开始,一直到他为了救沉入水中的他而亲自下水,等他们刚一浮出水面,他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北川清默默地听着,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经历似乎有点熟悉,好像发生了,又好像没发生,似梦非梦。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上面缠满了纱布,高明说他手上的伤就是当时在水里为他割断绳子时被钥匙链上的多功能小刀划伤的。
对此他毫无印象,但听过高明讲述出来的内容,他心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就连身体仿佛都没有那么沉重了。
果然,
爱情的力量可以驱散一切恐惧。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水,怎么游的泳,但他做到了,那一瞬间他肯定是勇敢的,超越了生死。
他对自己彼时的反应还算满意。
不过有一点,好像不是如高明所说的那样。
北川清脑中的思维缓慢地转动,他只是失去了那晚的记忆,但几个月之前的事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他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对诸伏高明说道:“那对母女,并不是假的。”
“哦?”诸伏高明感到意外,“难不成你早就把她们从四国岛接到东京了?”
“没错,”北川清闭了一下眼,“在得知山村直人还有母亲和妹妹之后,我就立即派人去了四国岛。”
“她们得知自己的儿子在贩.毒,非常悲痛,也是她们主动要求配合我演戏的。”
“原来如此,”诸伏高明颔了颔首,眼尾撩起一道弧线,称赞道,“到底是北川会长,棋高一着。”
北川清摇了摇头,接着问道:“那你呢?怎么就被绑走了?你可别告诉我是自愿的。”
“唉......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诸伏高明轻叹了一声,“他们原本要带走身负两枪的江崎小姐,如果你是我,你该当如何?”
闻言,北川清深深呼吸一次,用力握了握诸伏高明的手,这种事情甚至不需要思考,如果是他,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但......他是真的后怕啊。
幸好高明没出什么事,现在还毫发无损地坐在他旁边,不然的话,他可能真就不再做一名遵纪守法的公民,而是走另外一条路。
——人类的下限有多残忍,他就可以有多残忍,他要让伤害高明的人,连死都成为一种奢望。
诸伏高明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轻声哼笑了出来,说道:
“他们起初确实是想先把我揍个半死,以此来发泄心中对你的怨恨,但我把他们说服了。”
他故意顿了顿,然后道:“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
他说话时语气里带着点骄傲,可这份骄傲似乎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而特意展现出来的,仔细去听,如水一般普通平淡。
看着诸伏高明哄自己的样子,北川清眼角的弧度柔和而温软,他慢慢地翻身,侧卧着,也说道:“愿闻其详。”
诸伏高明眉梢微扬,讲述起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跟他们承诺,倘若我活过今晚,我便给他们比现在高出无数倍的金钱和地位,但前提是——舍弟得死。”
“这和他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他们虽然对我说的话抱有怀疑,但还是好奇地问我,于是我便往下说——我和北川清虽为同胞兄弟,血脉相连,但本质不同。”
“一个性本善,一个性本恶。”
“这也是我为何主动成为人质的原因。”
“他们听后,好奇心更甚。”
“我继续说——慈善会本是我和舍弟一同创立的,但因为我做了些非法经营的项目,所以就被他给除名了,再也不让我插足慈善会的事。”
“我对此深表遗憾,但并不服气,慈善会会长的位置本该是我的,我总有一天要把它夺回来。”
“机缘有时候就是这么巧,我正愁该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除掉北川清,没想到就让我遇到了你们,你们若是能把他杀了,那可是我的开国元勋。”
“他们将信将疑,但内心动摇了,所以便没伤害我,只是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我估摸着,如果你真的死了,他们肯定会给我松绑并好吃好喝地款待,往后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唉......可惜了。”
诸伏高明说完还故作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好像是因为北川清还活着,挡了他的财路。
北川清觉得又气又好笑,他的担心似乎全都是多余的一样,好像就算没有他,高明也照样能游刃有余。
他不由得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这个老狐狸......那你怎么还被扔下水了?你让的?”
“非也非也,”诸伏高明一本正经地解释,“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既想保护母亲和妹妹,又想要10亿日元,还想逃命,那只有把我扔下水才能拖延你们的时间。”
听诸伏高明如此气定神闲的语调,北川清的肺都要炸开,原来一切都尽在这老狐狸的掌握之中!难怪刚才他说没想到他的情绪波动会那么大!
“高明,你......你......”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诸伏高明,指尖发颤。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当时......”
可能是激动了,北川清居然喘了起来,边说边大喘着粗气,呼吸都没有了刚才的那般顺畅,还混杂着哽咽。
诸伏高明连忙让北川清平躺,使呼吸能更顺畅一些,然后将病床的床头慢慢抬高,使他处于一个半躺半靠的姿势。
“我,我还以为......你会和我的家人一样......”
“阿清,我知道,我都知道,”诸伏高明将北川清拥入怀中,手掌一次次安抚他的后背,“你对我的情感有多深,我岂能不知啊......”
他对他百般宽解,又耐心劝导,尽量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不然会再次令神经进入应急状态,不利于恢复。
他觉得,他们两个,真真是彼此彼此。
在经历这件事之前——
北川清太想把他保护好,总是以自身的角度思考问题,从而忽略了他真正的实力。
而他,也低估了北川清对他感情上的依赖程度,和他对他的重要性。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唯独没算到北川清竟然会为了他而下水。
一个怕水怕到连坐船都要被吓死的人,竟然敢突破童年阴影,不带任何安全设备就只身潜入深水中,这是何等的勇气?
在他看来,北川清已经不是单纯地不要命这么简单了——为了救他,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别说一条命,就算要他十条命他都会让自己死个十次,在极限的边缘拖着濒临死亡的身体反复挣扎,就算变成恶鬼也要再过来换他的命。
他的狼崽子,还真是......专情且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