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柯政澍问道。

牧行顿时语塞。他移开视线，慢慢道：“他说，他被他前男友□□，不止一次……”

柯政澍的手捏紧。

“还有吗？”

“……”

“我和他妈妈都知道他和他前男友的事情。”柯政澍道，“你可以把他告诉你的都说出来。”

“他说，所以他会对肢体接触感到恶心……对了，叔叔，”牧行眼睛看向柯政澍，道，“柯泉是不是因为他的前男友……患上心理疾病了？比如……pt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与刚才判若两人，语气神情都变得不淡定。

柯政澍略感意外。

“这一点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

柯政澍若有所思，轻轻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有那种病？”柯政澍问道，“只是因为他以前遭遇过那些事情？”

“……对不起，叔叔。其实，我上学期……不小心触发过……让他有应激反应了……我跟他提起前任或者前男友，他就会特别紧张害怕，有时跟他说话时，他会像想到什么般过度呼吸……有时他整个人像抽离了一样……”

听着牧行断断续续的话语，柯政澍视线落在方向盘上，重重呼吸。

“叔叔，对不起……但是，柯泉他在学校……”

“你不用说了。”柯政澍开口，“我知道。”

“你用词很准确。”柯政澍又深呼吸一下，仿佛叹了口气，道，“他是个不愿让父母担心，非常‘独立’的孩子。”

牧行静静地看着柯政澍。柯政澍忽然问牧行：“他有跟你说过他的家庭背景吗？”

“他只跟我说过……他的父母都是老师。”

“只说老师？没有更具体吗？”

“没有。”

柯政澍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他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柯泉出生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比你们现在，大约只大上几岁，也就是三十岁左右。”回忆起年轻的时候，柯政澍嘴角微微上扬，“当时斗志满满，想努力往上评职称。他妈妈也一样。当时大概每天的注意力都在学校那边，或在外应酬联络人脉。”

他记得那个时候，身为青年教师的自己，给自己定下一个个阶段性目标：先评上副教授，然后教授……

他记得曾有过天未亮就起床、天黑透了才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经常周末节假日都不在家，跑去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写论文写材料。那时候精力很旺盛，真是为事业为目标拼了命地努力。后来，他和杨婕都成了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一部分心思又用在了学生身上。

这些，柯政澍没有跟牧行说。他道：“总之，在柯泉小时候，我和他妈妈一直都是忙自己的工作，经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吃饭之类也让他自己解决。”

大概在柯泉的童年记忆里，即使父母都在家，他们也仍是忙碌地对着笔记本电脑对着书本，他不能打扰他们，与他独自在家没什么区别。

“所以，当初柯泉出事后，我和他妈妈有反思过自己。会不会是因为在他小时候，我们陪他的时间太少，让他一个人感到太孤独了，所以才那么依恋那个男人。”

“依恋”……？

“是指柯泉被□□却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牧行问。

柯政澍没有回应。

记得得知柯泉是同性恋后，他跟杨婕聊了聊，也有冷静地想过，柯泉那样独立的人，什么事都想靠自己，他谈恋爱或许也不是坏事。跟另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也是一种体验、成长。

他有想要一起生活的人，有一个信任的人、可以依赖的人，有想要分享快乐、共担痛苦的人。

只不过当时太突然了，突然就知道他喜欢男人并且已经跟对方同居。

他直到那个时候才告诉父母，应该也是犹豫了很久。

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出柜，最后只从父母这里收获伤害。

柯政澍现在回忆起来，心里都是悔恨。

“叔叔。”

牧行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

“柯泉被□□却没有离开那个人……他有自己说过，是他不想离开吗？”

在柯泉状态稍微好一些时，柯政澍有问过他，被那个人那样对待，为什么不离开。

其实，不问柯泉，凭阅览过那么多类似案卷的经验，柯政澍也能想到，是那个人一直纠缠、威胁柯泉，柯泉无法逃离他。

他最悲痛的是，自己儿子，遭遇那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我就算再怎么讨厌同性恋，但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问。

柯泉的答案是，他不想让父母过于担心自己。

所以说，这个孩子太“独立”了。

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想依赖。是，他一直都不想依靠他们，一直都不告诉别人他的家庭背景具体是怎样的，不用他们的人脉资源，不要他们的钱……

他这种独立，让柯政澍觉得他们不是一家人，他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不是他的父母。

他们告诉柯泉，父母担心自己孩子是正常的，这是爱你，就像你担心我们一样……

但是柯泉依然还是不想让父母过于担心自己。就像刚才，他仍在回答不会让父母担心的答案。

“我们这次没有告诉他就来，也是不想给他压力。”柯政澍道。

知道他独立，他一个人生活也很好，在这个社会偶尔磕磕碰碰受伤很正常。

相信他说的，也相信你说的他在学校过得很好。

但是还是会担心。

“做父母的不可能不担心自己的孩子。”柯政澍轻轻说完，忽然又轻轻笑了一下，“你们同性恋肯定不会知道有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

他这句话听上去多是一种无奈，但牧行还是能听出一些他对于同性恋的态度。

也能由此联想到，那个时候，柯泉既得不到关系最亲的父母的支持，又被本来以为值得信赖的男友□□……

令人窒息的绝望。

牧行还记得，半年前，柯泉不止一次，让他不要把陈星然拉进这条路。

柯泉清楚同性恋的生存处境。

牧行不知道，柯泉在发现前任真实面目后，内心是怎样想的，但如果是自己，肯定也不会告诉父母。他想到自己爸爸的嘴脸，知道的话，肯定更会嘲讽他“活该”之类。他更不可能告诉爷爷奶奶。跟柯泉一样，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告诉爷爷奶奶，只会让他们担心，解决不了问题……原来是这样。柯泉不告诉父母，也是认为他父母无法解决问题吗？但是感觉他父母应该是很有能力的人……

牧行忍不住想叹口气。

知识分子……应该精通教育的老师的家庭，也有这么多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是颠簸不破的真理。

如果是自己，不想让爷爷奶奶知道，最后还是让他们知道让他们担心，自己心里肯定会特别难受。何况柯泉比他想象得还要“独立”，比他还要不想让家人担心——前男友的事对柯泉的打击伤害，难以想象。

“既然孤独不是指柯泉被□□却不离开前男友，那叔叔您的意思，是指你们觉得他是因为孤独才谈恋爱吗？”

牧行说话语气依然很客气礼貌，但他的话语，在柯政澍听来却多出一丝冷意。

“如果你们是这样认为，他是因为孤独……”牧行说道，“那你们确实是陪他的时间太少，对他太不了解了。”

牧行明白，柯政澍也是有一些想劝退他的意思：柯泉即使表现出喜欢你的样子，也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喜欢。

“我在很小的时候，也有过父母经常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牧行道，“我在简历上写了，我父母后来离婚了。离婚后我跟我爸，准确说是跟我的爷爷奶奶。那之后我一个人在家的情况就比较少了，因为有爷爷奶奶，因为我父母也是忙工作，所以有时弟弟妹妹也会来爷爷奶奶这里一起住。”

不算上父母，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加上我，家里一共五个人，而且像我弟弟很活泼很吵很喜欢缠着我，所以我经常都不是一个人独处的状态。

“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孤独。”牧行说道，“我有的时候更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看看书，一个人去逛街，感觉反而更舒服一些。”

一个人独处，不代表会孤独。身边有很多人，也会产生孤独感。

柯泉很受欢迎，身边有很多人追他。如果柯泉只是为了不孤独，他随便就可以找个人交往。

也许，他是想有人陪自己，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谁都可以。

也许，他确实是有一丝孤独感，但是这个绝对不会是他谈恋爱的主要原因。

“一定是对方有吸引到他的地方，他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会决定跟对方在一起。”牧行看着柯政澍，说道，“我相信柯泉不是不认真对待感情的人。”

柯政澍想起来，在医院，得知柯泉遭遇以及柯泉“惩治”对方的方式后，自己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说柯泉孤独，或许是身为他的父母，却不被他依赖、信赖的他们，感到孤独。

这仿佛是他们以前忽视他，让他总是孤独一人的报复。

他由此回忆起从柯泉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点滴，反复咀嚼嘴里的苦涩滋味。

“你什么都不要管了，也不要去想，所有事情都交给爸爸妈妈。”

在遭遇那种丧失人性的事情后，柯泉选择那种“复仇”方式，或许心里还是对父母有一丝信赖。

无论是不是，他都必须要去把这件事画上句号，要让柯泉知道他们是可以信赖的。

“叔叔。”牧行说，“我的简历上所有信息都是真的，您都可以去核实。”

柯政澍从他的眼睛中，看到隐藏或者控制得很好的疯狂。

那张简历又薄又轻，却满是厚重的信息，那是可以毫无保留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真实的所有都交出来的证明——他爱柯泉，疯狂地爱他。

他这份执着，是一种危险。

但是，柯政澍又想到，或许，柯泉正是需要一个执着、坚定地选择他、相信他的人。

只要柯泉也喜欢他，且他的执着是不会伤害到柯泉的。

直到回到学校里，柯泉都没有主动跟牧行说话。

牧行稍微猜到他不知所措的原因，大概就是父母的到来，会让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暴露出来。

“柯泉。”下车后往路边走了走，牧行在柯泉身边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了。”

“你爸你妈千里迢迢开车过来，你带他们看一下咱们学校，跟他们好好逛一逛吧。”牧行微笑道，“就当做你们一家三口来旅游了。”

他接着又去跟柯政澍和杨婕说“不打扰了”，谢谢他们请他吃饭。

一家人……

和父母顺着道路走了一段距离，柯泉回头，望着远处牧行独自一人的身影。

牧行的父母一次都没有来学校看过他。

他说他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带爷爷奶奶来参观自己学校，看一看大城市。

柯泉转回头，垂着视线，接着出声，叫住柯政澍和杨婕。

柯政澍和杨婕看向他。

柯泉非常缓慢地开口，问道：“你们觉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