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谣言更逼真,卞如玉甚至决定画小像,但小乞丐除了狐狸眼和胎记,其它全回忆不起来。
笔悬空中,踌躇难下。
“殿下其实可随心所欲画的,但老奴的意思不是让殿下随心——”
“本王明白,不会画丑的——”卞如玉拖长音打断唠叨的木公公。他凝了凝神,那样一双狐狸眼,应该配在一张分外冷艳动人的脸上。
卞如玉天马行空,画出一位世间并不存在的美人。
谁料蔺相爷竟真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卞如玉一想到这就乐不可支,抚掌,蔺昭这人虽未深交,却不可不防。
他眼中笑意瞬转冷厉,微抿的嘴角和幽黑的双眸皆阴森森泛着寒气。
“殿下,”车外侍卫发问,“那乐姬殿下当真要带回府里去吗?”
“带回去啊。”卞如玉重浮笑意,那可是他的“心上人”。
“那……属下这就去给她另备一辆马车。”
卞如玉闻言压低下巴欲颔首,却忽顿住,制止道:“慢着!”
“属下在。”
卞如玉促眸,照情理,这位乐姬既是心上人,他就该迫不及待想见她,情切才显情真,一刻也不愿分离。
但也因情真,要珍而待之?
卞如玉翘起嘴角:“另备马车,但若那乐姬出来了,务必先领来本王车前见礼。”侍卫领命而去,楚王的马车空无护卫,卞如玉却举起双掌,缓缓且富节奏地拍了三下,仿佛在对谁下着暗令。
*
魏婉出相府不远,便被一罩衫锦带,腰佩宝剑的男子拦下:“姑娘,王爷有请。”
魏婉记得这男子堂前见过,是给楚王推轮椅的侍卫,便福身道:“劳烦大人带路。”
侍卫点了下头算回礼,将她带到楚王马车前。帘子耷拉着,连一丝缝隙都不留,她觑不见车厢里面,也不在意,屈膝三拜:“奴婢参见殿下——”
话音刚落,一只纤长的大手急急挑起车帘,魏婉抬头,与车厢内的卞如玉四目相接。
之前堂上仅只远眺,未看分明,现下咫尺打量,楚小王爷一身锦缎白袍,头戴玉冠,两侧各垂一条金线垂绦,丹凤眼下卧蚕处浓浓两道乌青。
不仅清瘦嶙峋,且很是病虚。
他整个上半身朝魏婉倾近,似急切想将她看个清楚。须臾间,两瓣仰月唇已张合数次,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同魏婉倾诉,却人近情怯,涩难开口。
他目不转睛盯着魏婉的脸,生怕错过什么,眼眶里荡着晶莹,却又缥缈虚幻,仿佛痴痴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人。
乌龟王八蛋,拿她当替身,魏婉暗骂,面上却假意恭顺,娇羞低头。
卞如玉右手前探,在即将触碰魏婉脸颊那一霎停滞。
他的手悬在空中,少倾,颤抖着曲起五指,收回想要触碰的手。
“阿土,”卞如玉声颤喉滑,双肩微微战栗,似在极力克制,“你带她去坐后面那辆马车。”
“喏。”阿土将魏婉引向后方,魏婉垂首随行,未曾回头,却觉卞如玉的目光始终焦灼在她背上。
前方的阿土脚步忽然放慢,魏婉差点栽到他身上,急忙收脚,定住。
阿土沉声:“我家殿下其实十分敬爱姑娘。”
魏婉默不作声,又怎会不知卞如玉克制冲动,分车而乘,是尊重敬爱,珍而惜之。
可她不在乎。
她既非卞如玉的心上人,也不会对他起半分绮丽心思。
她随阿土绕去后方,卞如玉的视线被完全挡住后,才恋恋不舍拉上自己的车帘。
却仍不下令开拔,直到阿土回报,得知魏婉已上车,才一声轻叹:“走吧。”
马车调了个头,缓慢朝楚王府方向驶去。
独处车厢,再无旁观的卞如玉立马换了表情,眸色清明,再无眷恋痴怔,连那若有若无的泪也即刻隐去,眉宇间全是得意之色,瞧瞧,自己的戏可真周全精彩!
他俯仰数回,乐不可言。
*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发出阵阵轻响,车厢随之颠簸起伏,车帘轻晃。
魏婉的视线偷偷钻出帘隙,窥眺外面——马车正穿行东市,迎面相遇一只胡人商队,无需细嗅,就能闻着骆驼的体臭,和所驮安息、龙涎的甜香。
香臭夹杂且浓烈,魏婉恍觉一股西域的黄沙扑面刮过,下意识抬手拂了拂,掸去粘在颊上的粗糙砂砾。
双峰骆驼颈间的铃铛悠悠脆响,与车轱辘声交错。
她还没去过西北,那儿真“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驾——”一声高喝,将魏婉神思唤回。
她依旧借着缝隙窥视,车夫刚扬的一鞭子,令原本直走的骏马拐弯,改道东南岔口。
徐徐驶出东市。
魏婉挪了挪身。
虽然没去过,但她晓得楚王府坐落皇都东南——卞如玉早过了十五,却因腿疾得圣人怜惜,允居京师,不用就藩。
魏婉想,自己将和马儿一样,虽不情愿,却不得不进到那座王府里去。
待多久?
未可知。
又遇一队胡商,魏婉却不再绮丽幻想,垂下眼睫,缕析条分,冷静琢磨起正事:只因出身卑微,无论在相府还是王府,都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蔺昭指望她提着脑袋继续卖命?
不能让他如愿。
卞如玉想找替代品重温鸳梦?
亦不会叫他得手。
将智者,伐其情。
……
“走鸟了——”车外一阵哄乱,魏婉趁乱瞅了第三眼,原来是鸟商铺子忘锁金丝笼,飞出一只灰头鹦哥,复返自然。
她瞧那鹦鹉瘦长且眼珠周围乌青,不知怎地就思及卞如玉——他那个样子,怎么看都是短命鬼!
魏婉皱眉出神,得赶紧了,免得卞如玉殁后被拉去陪葬。
“姑娘,到了。”车夫突地出声提醒,她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停驻。
“多谢造父。”魏婉应声,抱阮钻出车厢,刚直起身,就见一座碧瓦红墙,琼楼玉宇堪比宫殿的府邸。二层飞檐下挂着偌大的牌匾,上飞三个金字——楚王府。
魏婉视线习惯性往右,扫见比她早些下车的卞如玉已端坐椅中,搭着扶手,眉目含笑,依然用倾慕惘然的眼神凝望她。
目光交汇的刹那,魏婉突然意识到:知己知彼,只知道卞如玉满意她的长相,但他喜欢什么样性子的女人还不得而知。
不若现下就开始试探?
想到世间大多数男子偏爱莵丝花,魏婉决定先扮个柔弱娇娇,看卞如玉如何反应,不行就换。
谋定而后动,她屏息憋气,令脸颊微微泛红,压低下巴,状似羞涩。
下马时故意站不大稳,身轻摇曳,咬着唇格外小心地踩上脚凳,却仍颤颤巍巍,犹如一朵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枝头的小白花,又仿佛战战兢兢主动走进虎穴的小白兔,楚楚动人。
余光窥见卞如玉依旧目不转睛,眼里除却柔情惘然,又多两分心疼,上身稍微前倾,似想来扶她。
一试就准,他果然也喜欢这种类型。
魏婉心底闪过一丝得意,但稍纵即逝,旋即恢复戒备,潜龙勿用。
面上则自始至终扮着娇娇,莲步轻移,不露一丝破绽。
“殿下——”
魏婉循声望去,见一内侍打扮的老者,领着一群仆从出门接应:“老奴恭迎殿下回府!”
卞如玉点了点头,内侍猫着身子站起,欲凑近卞如玉私语,却冷不丁睹见由远及近的魏婉,惊呼出声。
内侍满脸不可置信,甚至揉了揉眼,僵硬转头,磕巴询问:“殿、殿下,这、这位姑娘是……?”
魏婉静观默察,难不成卞如玉没事先知会,府里不知情?
“这是蔺相赠予本王的乐姬。”
公公紧张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经这么一提醒,卞如玉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过乐姬姓名。
他回头看美人:“你叫什么?”
魏婉走近福身,既然卞如玉好娇花,她就曲意逢迎,稍微捏几厘嗓子,假声细嗲,像糯食一般甜腻:“回殿下——”魏婉拖长音,低头装羞,“奴婢姓魏,单名一个‘清扬婉兮’的婉字。”
她明明全心全意对付着卞如玉,却不知怎地,不由自主生出恍惚,眼前的卞如玉一霎变作蔺昭模样。
六年前的冬日,室内阴冷,噼啪烧着炭火,给她登记制契的蔺昭手下名唤梁彻,边写边问:“以前签过奴契吗?”
“没有。”
“籍贯?”
“寿州。”
“淮西人?”
“是。”
“可还有亲人在世?”
“没了。”
梁彻从下往上逐一录毕,只剩最上一排的姓名,不问魏婉,直接道:“这府里的女奴皆是妙字辈,你以后就叫妙善吧。”
“我有名有姓的!”魏婉本能反驳,清脆女声在堂内回响。下一刻她才记起蔺昭还在场,做错事般低头红脸,却又抱一线希望。
魏婉怯窥蔺昭。
“大胆!”梁彻呵斥,“来了府里就要听府里的规——”
“无妨。”蔺昭淡淡制止,玉立如松,始终望向窗外,“她要叫什么,就叫什么。”
魏婉心中的希冀星火瞬间燃成熊熊烈焰,愈发感激蔺昭的知遇之情。身旁梁彻则撇撇嘴,哼一声问:“魏婉是哪个婉字啊?”
“清扬婉兮的婉。”她高兴地回答,那时候以为蔺昭是尊重,后来才明白,他要的仅只她这张脸,名字不重要。
……
往事渺长,回忆却只刹那,魏婉不知不觉抬头注视卞如玉。
她的狐狸眼里全没了娇羞温顺,亦无狡黠、心虚,不仰慕也不忌惮,不卑不亢,淡漠得像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相看天地微尘。
如果卞如玉此刻留心,一定会察觉异样,然而他已转回头重晲内侍,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刚才魏婉下车的戏码,卞如玉真心不喜欢。
比起娇花他更爱韧草,比起白兔更钟情狐狸。
但并不妨碍他心绪激动,避开魏婉视线,眸中终忍不住闪烁捉弄笼中兔的愉悦光芒。
听她嗲声,卞如玉起了许多鸡皮疙瘩,还犯恶心,但同时又生起两分相逢恨晚,毕竟活人比起阮琴书画这类死物,要有趣得多。
卞如玉不紧不慢向内侍转述:“魏婉。”
他也不打算给她改名。
在卞如玉的计划里,一旦揪出细作,弄清蔺昭葫芦里卖的药后,就把乐姬和细作一并处死。
一个将死之人的姓名,不必在意。
不过,念在给他找了这么久乐子的份上,会赏她个全尸。
卞如玉重看向魏婉,霎时眼神胶黏,款款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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