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昭平摊公文,提笔继续批阅,若无其事。
室内平静得可怕。
梁彻偷瞅公文,主公批了个“阅”字,那横折钩弯处若勾驽,向上一提一如既往忍力藏锋。
梁彻和公孙明方都不再吱声,一个帮着分类公文,另一个研墨。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外家奴奏报:“公子,扶风郡守熊秉、华州刺史杨远昌、金州刺史程建风求见。”
扶风、华州、金州皆为京畿所辖郡县,三地长官齐赴皇都登门,必有要事。蔺昭连忙起身:“快请进来。”
梁彻和公孙明方亦对望一眼,整肃精神。
三位大人进屋既向蔺昭参拜,当中华州刺史杨远昌年纪最长,带头直道:“相爷,华州金州扶风,二州一郡水灾缺粮,已现饿殍啊!”
杨远昌因揖手而抬至胸前的双臂不住震颤。
蔺昭扶住杨远昌,拧眉道:“如此大事,发生几日了?缘何不见奏疏?”
“老臣三人之前皆上表数次,了无音讯。所以臣仨才亲自进京,进宫面圣,陛下却因事拒见——”
“你们去过宫里了?”蔺昭打断,见杨远昌等人点头,便问:“因事拒见是什么事?”
“张公公没有明说,微臣等人猜测不出啊!”程刺史接话,“所以才转道来求相爷,兹事体大,耽误不得!”说着又要作揖,蔺昭将他手一按:“我明白。”
蔺相另一只空出的手摘下腰间令牌,转交公孙明方:“传我饬令,先调常平仓粮一万石分济金州、华州、扶风。”
“多谢相爷!”三地长官伏泣,蔺昭自去左侧衣架上取官帽官袍,口中回道:“不必言谢,元德年间大饥,淮西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此惨状万万不可再现,还得劳烦三人大人随我再面一道圣。”
蔺昭稍微整理衣帽,就往门外走,三位同僚疾步跟随。
轿夫一路小跑,过青龙街入宫。
金殿嵯峨,飞宇云浮,临花砌玉,四人却无丝毫闲心赏景,先后辗转紫宸殿、宣政殿和御书房,均未找见圣人。
如今才四月末,天又不热,圣人总不可能摆驾避暑行宫吧?
张公公不说,蔺昭还是找了相熟的太监才透露,圣人眼下正在皇后的和云宫中。
蔺昭垂眼,眸色骤晦。
诸臣转道和云宫求见,至殿前再遇阻拦:“诸位大人稍候,奴才进去通传。”
“好、好,多谢公公。”走几成奔,除了蔺昭,其余三人皆气喘吁吁,尤其杨远昌,因高龄而上气不接下气,回和云宫内侍话时仍止不住身体摇晃。
蔺昭抬手将杨远昌抚稳。
“多谢蔺相。”杨远昌捻起袖袍一角,一点点沾拭额上热汗。蔺昭旋即递给他一只绢帕,脖颈却扭向殿门方向,虽然隔着九级台阶,但仍能听见殿内欢声笑语。
“你别老夹那盘玫瑰酥,那是儿子爱吃的,给他留着!”
“唉你说就说,别打我筷子呀!”
“母后——您就让父皇也吃点吧,儿子就是爱吃,也吃不完这几十块。来,父皇,儿臣帮您夹一块。”
“就是,我吃玉儿孝敬的。”
“你还附议?”
“没附议没附议,我错了,帮你剥虾……”
殿内的一家三口,圣人不自称朕,皇后也不称本宫,好似寻常百姓一般打打闹闹。蔺昭却两颊紧绷,下巴用力,指尖发凉,原来圣人今日所谓的有事,竟是楚王来了,一场家宴。
“启禀陛下,蔺大人和华州杨刺史、金州程刺史、扶风熊郡守求见。”
蔺昭默听,片刻轻细动静后,圣人开口:“唉——你娘俩别退,吃完这顿饭再说。”
蔺昭发凉的手指倒垂轻颤,听见皇后应了声好,而后卞如玉的声音悠悠传来:“父皇,四位大人一道前来,定是有急不容缓的政事。”
“玉儿是这样吗?”皇后吃惊地问,“裕哥,是这样吗?”
圣人架不住皇后连番发问,哄应道:“好、好,朕见。”
内侍这才出殿通传。
“蔺大人?”因为蔺昭木然立定,杨远昌有些担心,好心唤他。
蔺昭舌齿用力,尽量维持左右侧脸表情对称,转回头面对三位同僚,旋起笑意。
但眼角却没有皱纹。
蔺昭与同僚一道冉步上殿,他视力极佳,才拾两步台阶,就窥见门内深处,卞如玉的噙笑侧颜和皇后的盈盈笑靥,都在光影里半明半暗。
蔺昭进入殿内时,皇后和卞如玉已不见踪影。他跪拜圣人,态度平和,语气自然,奏请赈灾事宜。
圣人体恤灾民的圣旨下得很爽快,蔺昭等人拜谢圣恩后,一起退出大殿。
下三位地方长官还要去安抚司料理后续,蔺昭与他们中途道别,独自离宫。
从和云宫走到紫宸殿,再途经宣政殿,宫娥内侍或迎面侧身,或顺道同行,蔺昭一改往日的和善,视若无睹。偶尔撞见几位相熟内侍,也只扬了扬上唇角,无声泛笑。
内侍总觉相爷不像在打招呼,忍不住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人群中蔺昭穿梭的背影如常端方,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僻,仿佛官袍上全是朝外的冷刺。
仔细回想,相爷方才的笑也隐隐有些刻薄和讽刺。
内侍摇了下脑袋,告诫自己不要乱想,背道远去。
*
卞如玉和母后一道避开众臣,到偏殿继续说了一个多时辰体己话,才拜别圣人,优哉游哉离宫。
遥远眺见一顶步舆,卞如玉启唇:“避开。”
“啊?”阿土视力不及卞如玉,看不清,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前方内侍小跑奔近,急急下拜:“奴才参见九殿下,我家长公主邀您一叙。”
卞如玉笑意盈盈,一点也不像要躲避的样子:“好啊,本王也好久没见姑姑了。”
步舆缓缓靠近,舆上长公主长裙披帛,外罩罗衫,看起来不到四十,保养精致,五官中只有眼泡微肿。
卞如玉在轮椅上倾身,殷勤得很:“小侄见过姑姑。”
长公主笑:“难得啊,看来本宫要想见你,得多进宫。”
卞如玉莞尔:“不知姑姑进宫,是来找我母后还是父皇?”
“找你父皇,”长公主亦前倾上身,凑近卞如玉,压低声音,“让陛下给本宫的船宴赞助点银子,这事可不能让你母后知道。”
倘若皇后吵着要去,圣人那里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卞如玉笑而不语。
他这位姑姑没什么气魄和本事,相貌在先帝诸多子女里算是最末,就连下嫁的驸马都是平庸之辈。
她年轻时,常在宗宴上遭冷遇。
所以十年前,长公主捣鼓出一个凤凰湖船宴,邀请皇室和世家里的年轻人,年年办,只为博一回万人瞩目。
船宴上尽是虚与委蛇,捧高踩低,卞如玉厌恶得很,能躲则躲,不愿耗费精神。
“说来,本宫的请帖还被你退回来了。”长公主突然抱怨。
姑姑总读不懂他人脸色,卞如玉无奈咳一声:“小侄这不是身体——”
“已经好了么!”长公主洪亮插话,压过卞如玉“虚弱”之声。
谁都知道,楚王将近两月都在养身子,痊愈后才进宫请安。
“你两年没去了,事不过三,给本宫一个面子。”
卞如玉只得赔笑:“姑姑说哪的话,小侄哪敢拆您的台,去便是。”
长公主让内侍给卞如玉重递请帖,卞如玉接在手里:“姑姑还随身带着帖子。”
“就逮你呢!”长公主大笑,自以为有趣,“对了,记得捎上你那位佳人,全京师可都传得沸沸扬扬。”
卞如玉不喜这话,顿生阴鸷,转念又想,一个人受苦,不如拉上魏婉一起受煎熬,遂重浮浅笑:“好,本王一定把她带到。”
*
五月初一。
许是天气晴好,照谁都反光的原因,魏婉一进水云阁就眼前一亮——卞如玉穿起初见那日的锦缎白袍,头戴玉冠,发丝全工整梳上去,一根不散,只两条金丝绦垂过肩头。
魏婉已经许久没见卞如玉衣冠整齐,人模人样,不由皱眉:怎么,要出去?
她旋即联系起太子提到的“船宴”。
接着,就听卞如玉吩咐:“你把阮琴放下,今天出门,用不着。”
魏婉“顺从”放阮,卞如玉眼珠转动,上下扫视魏婉——裙衫皆是若草色,单罗纱的料子还行,但太素,竟连最普通的金银彩绣装饰都没有。
要不要叫她换一身?
算了,绿衣如竹,别有烟情,凑合。
卞如玉下令:“让小金给她添条披帛。”
魏婉心道:这是嫌弃她的打扮带不出去?
卞如玉续道:“要藤紫色上走缠枝花的云锦。”
魏婉:你说要就要啊?布料颜色样式,诸多要求,短短一会哪赶制得起?
魏婉暗骂卞如玉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知道楚王府里披帛不说上万,几千还是有的,都是皇后昔年不要的。
不到一刻钟,小金就捧来披帛,魏婉松松挽于肘弯,卞如玉细看两眼,继续吩咐:“再去取一只云母花钿,要月形。”
一只小小月牙被镶嵌到魏婉额间。
她的皮肤立刻有些发痒,不喜欢粘额饰,如果可以,想抠下来。魏婉看向卞如玉,却见他垂眼帘紧盯地面,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依旧不见卞如玉反应,魏婉断定他还不满意。
果然,卞如玉缓缓开口:“再添一对珍珠耳坠。”
方才她贴上月牙的刹那,在他眼里突然好看的十倍,额间澹澹,绿衣紫披,浑身散发着妖艳。他难抑眸中的震惊和呆怔,甚至连双唇也不自觉张开,怕被发现,迅速低头,垂下眼帘。
他承认有被蛊惑到。
不敢看,不该看,却又想看,且想着她这样盼睐倾城就该好好打扮。卞如玉在心里琢磨魏,她缺一对耳坠,缺臂钏……
“再加一只金钑花的臂钏。”
“金镶紫宝镂空璎珞。”
“金钩凤玉镯。”
魏婉发现身上越来越重,浑身首饰加起来,大概都能超过一把佩剑的重量。
“取一支金玉云簪,两支梅花金镶宝簪。”
魏婉:啊,还加啊?
跑了许多趟的小金:求殿下一回把话说完……
二女皆未抱怨出口,小金取来金簪,卞如玉已调整好神色,深藏心思,试着瞥向魏婉,见她起手就要把金玉云簪斜插鬓中。
正中下怀,卞如玉假意嗤笑:“错了。”
而后不紧不慢,坦然翻掌,示意她把云簪交到他掌中。
魏婉过来递簪子,人也走近,卞如玉盯着她的脸细瞧,舍不得挪眼,神色语气却皆淡淡:“你怎么连云簪的位置都插不对,蔺昭以前怎么教你的?”
他亲手将云簪倒插进魏婉发髻正中,压住云鬓,一颗心偷偷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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