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攥着掌心的佛珠,冷然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么?”
方姨娘捏着帕子好一阵子不吭声,思忖着这几日似乎没有做过错事,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妾不明白。”
顾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清甜的茶水,侧身时余光扫了眼她,“这次行拜堂礼为何是顾璘出面,你可知缘由?”
方姨娘垂眸脸色颇为难堪,“母亲请恕罪,此事是妾这个当母亲的思虑不周,璘儿他不知情的。”
“你不必瞒我,这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我很清楚,你事事争强总想着冒尖出头,可你也得记住你是顾家的谁?”
顾老夫人言说的晦涩,但话外之意却让方姨娘亟欲咬碎一口银牙,可碍于身份她强忍怒意没有发作。
方姨娘脊背一弯,婷婷袅袅地福礼,“母亲的教诲妾铭记于心。”
顾老夫人闭着眼挥手,“回去吧。”
方姨娘蹙眉欲言又止,顿了顿她微低着头走了出去,方才被老夫人留下来好一顿训斥,她肚子里正憋着一肚子火,悻悻地走回都南院的厢房,她径自踏入门扉半敞的书房。
素手轻抬撩起垂落的锦纱帐,影影绰绰地勾勒出青年清瘦的背影,她一见便没好气道:“成天读那些书,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书还是木头。
顾璘临牖而坐,手执书卷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复又落于书上,“母亲,你气什么?”
方姨娘敛眉,轻笑道:“我笑你愚蠢,方才新妇敬茶时你没听到你那兄长说的话么?”
顾璘淡淡道:“那又何妨?以后二嫂入了族谱那也是二哥的妻子,与我又有何干?”
方姨娘嘲弄道:“当日我让你不要应承这件事,你非要当这出头鸟,你可知你祖母同我说什么?她变着法责我教子无方。”
顾璘愣了愣,疑惑地抬眸:“代行拜堂礼明明是爹让我去的,而且大哥身边有大嫂,自然无法代二哥行拜堂礼,若排下来那是得由我去。”
家中的儿郎只有他们几个,最小的枭弟连开蒙的年岁都还未到,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哪撑得起婚宴上的事。
方姨娘恨铁不成钢道:“你爹是怕丢了颜面所以才借口让你操办这事,也就你把他的话当圣旨一般供着。”
顾璘浑不在意,腾地起身道:“祖父是赘婿,在顾家哪说得上话,把持着整个家的是祖母,即便爹爹也得看祖母脸色行事,我若不应承,难道让爹爹也厌弃我不成?”
言罢他轻甩衣袖,直奔门外。
方姨娘叫住他;“你去哪儿?”
“出去散散心。”
方姨娘懒得置喙,她眼波流转心里突然想起那位新嫁进来的二少夫人,瞧着倒是好相与的,只可惜不知道她能在顾砚手里撑过几天。
看来往后的日子,是愈发的有趣了。
*
那厢,沈念慈经吴妈妈提点,到院子里的小厨房熬煮鸡汤,她待在小厨房闷得一身汗,拂去额角沁出的水泽,她盛好汤碗里的鸡汤装到食盒里,诱人的香气隔着食盒扑鼻而来。
吴妈妈有些惊讶,“你这些都从哪里学来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可从来都不会下厨,她以为出身乡野的小娘子也应如此,况且仅凭她所见,这位小娘子不像是能做如此精细膳食的人。
沈念慈目光微移手上的动作未停,她笑笑:“偷偷学的。”
打从她幼时记事起就常常饿肚子,尤其当乡野的父母在生了弟妹后,她更是一顿饱饭也吃不得,有几次饿的实在没办法便去酒楼后厨讨东西吃,久而久之同酒楼的厨子熟络了起来,他将手艺倾囊相授。
如今不论糕点亦或是正经菜肴,她都略懂做一些,手艺差强人意也比不了小厨房的厨娘,但能入口总归还是好的。
忙前忙后两个多时辰,沈念慈把多出来的肉糜与鸡汤她也分食给小厨房的厨子和女使婆子,另装了四个食盒。
织雪奇怪道:“小姐为何备了这么多?”
沈念慈指着食盒道:“这几份是给夫人还有老夫人的,”
吴妈妈心里暗自喟叹,果然不能随意低看人,小娘子虽在乡野长大,眼皮子倒不浅,不单单做了二少爷那份鸡汤,几乎顾府的长辈人人都有一份,如此既能哄得顾家少爷,又能在长辈面前博得几分好名声。
沈念慈轻轻推了推盛着肉糜的碟子到她们二人跟前,“你们尝尝吧。”
织雪拿起筷子尝了一小块鸡肉,意犹未尽,咂咂嘴连连赞叹道:“小姐做的肉糜也当真一绝,姑爷吃了肯定念念不忘。”
吴妈妈嗔她一眼,又问道:“让你去打听的事可打听到了?”
织雪吃过沈念慈烹的鸡肉食髓知味,还想着着刚出锅的嫩鸡肉,两耳都没听见。
吴妈妈干脆拧她的手臂,训斥道:“问你话。”
织雪恍惚了半晌,慢慢地回过神来,忙低下头,怯怯地瑟缩在一旁将探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顾家共有三房,除了三房是妾室所出,长房还有二房都是顾老夫人的儿子,长房共有四个儿子,嫡子是顾砚虽行二却深受老夫人偏爱,余下两房长子是如今的顾夫人刘氏所生,其他便都是由方姨娘所出,顾府如今最受宠的也是方姨娘。
吴妈妈思忖良久,方道:“娘子以后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她总觉得方姨娘心术不正说话也绵里藏针,进府前她曾问过顾家的孔嬷嬷,说起这方姨娘进府十多年了,不但恩宠尤在还为顾家主君生了两个儿子绝非善类。
尤其娘子涉世未深,不懂这层缘故,只是进了顾家,这里的规矩可不像沈家,连她行事也有些拘谨束缚。
新房与书房两间屋子毗邻,倒也不远,沈念慈提裙几步走到紧闭的门前,还未叩门,门扉从里向外推开,是顾砚的随从。
“少爷小憩时不喜外人打搅,少夫人先到别处歇片刻,过会儿少爷醒了自会见你。”
沈念慈听着这话心头不是滋味,像是脸被打了一巴掌,她努力稳住心神, “好,我便再等等。”
商陆转身回屋拢住房门,闭门踏进屋里,回眸望了眼门外徘徊的倩影,自觉方才有些失言,他心虚的咳了两声,“少夫人一大早就来找少爷,您就不想想办法应付?”
顾砚盯着书案摆的熏炉,望浮起的氤氲,声音微凉:“我没有承认她的是我的妻子。”
商陆稍稍怔住,略顿了下坦言心中所想,“可您真打算一直冷落沈小姐么?”
他虽是个粗人,但也懂得三媒六聘,成婚这事老爷还有府中长辈做的确实不太妥当,可终归礼成沈小姐已是少爷名义上的正妻。
顾砚狭长的凤眸微垂,敛去眸中深色提笔欲誊字,闻言搁下笔,“多话。”
“属下说得都是实话,少爷不想听不听就是。”商陆怪道,旋即他转了话锋,“明日三朝回门,要陪少夫人回沈家省亲,少爷您明日会去么?”
顾砚冷眸斜他一眼,缄默少顷才抬眸望了眼门外立的身影,他倒要看看她能撑到几时,现下的他只盼着她坚持不住早些定下和离书,一刀了却这桩孽缘。
左等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半个人影,吴妈妈失了耐心早撇下她们回了屋。
织雪也待不住,柔声劝道:“娘子,我们走吧。”
沈念慈却执拗地不肯走,“妈妈不是和我说过心诚则灵,再多等会吧。”
织雪没奈何,只好继续陪她等着,不知又过了多久,暮色渐深眼看着日落西山,终于有人仆从敞了门。
商陆叹声道:“少夫人还是请回吧。”
沈念慈见他俨然是想劝她离开的,态度从容道:“我只是来送鸡汤,放下就走,劳烦通融一下。”
商陆冥思苦想,艰难开口:“半炷香的时辰。”
沈念慈盈盈笑语:“多谢这位大哥。”
织雪言道不敢进屋,退了一步复又跟上,如此反复还是堪堪立在门外,“少夫人我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她是真有些怕屋里那位煞星,见到他身边随从的样她就害怕,传言顾二少爷性情孤冷,听说前阵子还亲手处置了一个不知羞耻要勾引他的女使,那女使磋磨的不成人形,想到顾二少爷的狠毒手段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愈发不敢进去。
沈念慈颔首没有强求,接过她手中食盒,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轻嗅着药味有些不适,但她还是沉下心果断踏了进去,屋内鎏金熏炉燃着紫檀香霭霭缠绵。
环视一圈察觉四周并无顾砚仆从,而顾砚颀长的身影掩于青帷后头,似乎正睡着,她悬着的心陡然放下。
只是她还是不敢迈出那一步,昨夜她不识好歹触碰到他了逆鳞,惹得他不快,今日若再遭他厌弃,那顾家她肯定是待不下去的。
彼时正值正午日光直直的穿透窗牗投到书房墙上所挂的书画,徒增一番绮丽风光。
洒进屋内的晴光犹如破碎的金子斑斓照耀在男人清隽侧颜,他紧闭双眸半躺在软榻上,冷峻的脸顷刻收敛了凛冽,平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许是惊觉有人靠近,他倏地睁眼,灿若星河的眸子似两泓深沉汹涌的晦暗海水,仿佛多看一眼就能溺毙其中。
女郎面颊若有若无的胭脂香萦绕于鼻尖,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遽然回神,“滚开!”
沈念慈置若罔闻,她弯弯唇瓣端出食盒里的那碗鸡汤往前凑了凑,“这碗鸡汤多煨了小半个时辰,你尝尝……”
话还未说完,顾砚扬袖一甩,瓷碗顷刻落地碎成了两瓣,“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
沈念慈黛眉轻蹙,怔忡的望着洒满一地的鸡汤,羽睫如蝉翼扑扇,她默念,凡事都是个忍字,忍一忍便好了。
她蹲下身拿帕子捡起残羹,又细致的拾掇一番,重新倒了一碗摆在桌面,“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夫君你若饿再喝罢,但千万别再糟蹋东西。”
顾砚漆黑的眸子微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碰瓷碗少顷瓷碗重重地摔了下去,冒着氤氲的鸡汤一瞬倾翻坠落到地上,汤水溅了沈念慈一身:“我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你若再犯我不会饶恕你。”
沈念慈淡淡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提裙狼狈地踏出房门,疾步踱下石阶,她转过身望着那扇楠木门惴惴不安。
织雪迎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二少爷可有刁难少夫人?”
沈念慈默然不语,她心中委屈眉间不由染了几丝愁绪,适才本无意惹恼他,毕竟昨夜是自己有错在先,可她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她绝对不能被赶出去,她还得护着祖母,她不可以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