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翳白日,不久慢慢散开,散碎的阳光映进窗栊,泛起浅浅朦胧氤氲。
沈念慈对镜自梳,素手挑了支簪子簪于鬓边轻挽红妆,蓦地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
她回眸一望看到织雪费力的抬着一个箱子进屋,搁下玉篦,她起身接过织雪手中沉甸甸的锦匣,又帮衬着她摆好,“可都拿来了?”
织雪揉着酸疼的肩,奇怪的看着摆满地面的锦匣,她晓得匣子里装的物什,约莫是些针线丝绸,道:“娘子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不过您这要这些做什么?顾府有专门的婆子做绣工,不用您亲手缝衣裳。”
况且沈家那位大小姐可不会女红,她以前倒是绣过两回,头一回是乞巧节她心血来潮想要亲手绣个香囊带出去然而才绣了两针她就弃之不顾丢到箱柜里,如今怕是还压在箱底无人问津。
再往前数那回便是夫人生辰,她执拗的想要绣幅牡丹花这次她倒是学了几天女红,也像模像样绣的出些简单的样式,可还是不太顺手针针刺进指尖,好好的牡丹花,被她绣成血红的艳梅自此她再没有拿过针线。
“我弄脏了顾少爷的衣裳,想着重新做一件,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收下,可我想让我的心里好过些。”沈念慈觉得自己若不做些什么,好像亏欠顾砚,而且她也想做些力作能及的事情。
何况身在顾府,她得处处小心行事,他们不来招惹她她也不会生事,但她还是怕府里有坏不轨之心的恶人伤害她,留这些绣花针也只是用来防身,放在屋里也不像刀剑那样显眼,还随时能藏在身上。
织雪摆好那几个小巧的锦匣,“奴婢说的话可能不中听,可娘子也不必对顾少爷太好。”
沈念慈垂眸未言,心底却有着别的想法,她虽不敢笃定顾砚应承的话有几分真,可她想既然顾二少爷已经应允,那么只要她克制些莫要太放肆,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样想着她的心蠢蠢欲动,她迫不及待道:“织雪,除了针线外,我昨夜喊你去问的事问了吗?”
织雪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奴婢问了管事的婆子,她说会带来,但您突然要这些白菜种子还有萝卜种子做什么。”
沈念慈收拾好桌上的针线布料,笑盈盈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婆子很快就差人把种子送来,织雪拿到手时紧皱眉头,猜不透她的心思。
沈念慈却兴致勃勃,当即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她挑来拣去也就一件藕色的衣衫瞧着像粗布麻衣,穿着那件外衫她拿起向管家讨要来的锄头,还是在挖坑埋种子。
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织雪瞠目结舌,她早就听闻娘子是在田野里做农活的,但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劳作的模样。
“娘子,您这样是否太过明目张胆了些。”纵然潇湘苑是整个顾家最偏僻的地方,却也不意味着她们可以随性恣意。
沈念慈坦然道:“我可是问过顾少爷的,他亲口应允。”
她吃过很多苦,双手的茧还有两腿的伤疤都昭示着她曾经的辛劳,可转念想想,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在一方天地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比起许多女子她得到的还要多。
但,倘若要她像一只金丝雀般将自己禁锢在牢笼里,享受着侈衣美食,却怎么也飞不出去,那么她宁愿过粗衣粝食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织雪还是不明白她的心思,只觉得荒唐无礼,顾家素有世家风范可也断没有勤俭到需要一介小妇人种菜的地步。
忽得她头一撇,发现远处天色彻底散开,炙晒的阳光斜照下来,投在两人肩头,察觉时辰不早她道:“遭了,今日得向老夫人请安。”
沈念慈顾不得什么礼数,扔下锄头就急急地冲出门外。
顾老夫人喜静院子坐落在东面僻静的地方,绕了一圈廊庑才堪堪走到,院外的女使正站着,瞧见她忙迎上前。
“少夫人安,快随奴婢来吧,老夫人就在屋里等您。”
沈念慈温吞地跨过门槛,迈步进到院子,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她闻出是紫檀香,住在沈家的几个月她常跟待在小佛堂抄写佛经,日日待在香炉跟前,这味道她很熟悉,连自己身上也染了几分。
可更让她痴迷的还是缥缈似雾四溢的桂香,此时的桂花虽已盛开却不是顶顶好的时候,但桂院的桂花却比潇湘苑的那棵桂树生的更好些。
若能摘几朵回去插在琉璃瓶里倒也不错,她如此想着挽起袖子就要采撷。
“娘子,您还是快些去给老夫人请安吧,这里可是桂院。”织雪喘着气,拉住女郎的袖子,朝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桂院伺候的女使,稍稍松了口气。
沈念慈踮起脚,抬起纤长的藕臂,信手摘下一株桂花,递到她面前。
沁脾馥郁的芬芳令人陶醉其中,便是方才还满脸担忧的织雪闻过以后,也有些沉醉,“不知顾府哪得来的桂树,能生这么香的桂花。”
沈家也有好几棵桂树,却没有顾府这几棵来的金贵,看着就不像俗物。
沈念慈攀折了几枝桂花捧在怀里,原想着拿回去赏玩,可她还是耐不住嘴馋,想要拿这些桂花试着做一碟桂花糕,便道:“织雪,待会请安的时候我自己进去,你就帮我拿着这些桂花。”
余音落罢,抬眼时男人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她清眸,她垂眼细长的羽睫掩饰着她眼底的惊慌。
顾砚缓缓地挪动轮椅,立在廊下远远就瞧见抱着桂花枝娉婷而立的女郎,她穿着一身明艳的红妆眉眼是恣意开怀的笑。
许是因为看到了他,女郎秀丽的脸遽然微变,他忖度着自己好像并没有得罪过她,但她似乎有意避开他,下一瞬便见她慌忙提裙起来往外跑。
商陆赶过来时,瞥见他凌厉的眼神,遂张望了两眼亦看到悻悻离去的女郎,两道粗眉不觉蹙起,他喃喃道:“沈家小姐跑这么快做什么?”
顾砚心里已有了答案,他沉声道:“她怕是在躲我。”
沈念慈涉阶走进正屋,还未站住脚就见身后坐着轮椅的男人正对着她,二人眼神对视却又不约而同的别开。
顾老夫人闻声踏出小佛堂,见到他们同时出现在这,有些惊讶,“既然来了,都坐吧。”
沈念慈搀她服侍她坐好,才施施然坐下。
顾老夫人眼睛微眯一眼就瞥见她裙摆上沾的新泥,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素净的衣裳,但她并未出声,而是朝顾砚道:“阿砚,听说你将楹儿赶去了潇湘苑。”
顾砚眸光闪烁一抹暗色,他沉声道:“她还是住在潇湘苑合适。”
沈念慈觑见他淡漠的神色,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祖母不用为此事烦扰,我一个人住在潇湘苑甚好。”
顾老夫人有意叫他们夫妻过来,自然是想撮合,二人成婚也有些日子却还是分房睡,“这成何体统,明日你就搬回去。”
顾砚深邃的眼眸划过戏谑的笑,“让她住在汀兰院是委屈她了,倒不如搬来桂院,与祖母作伴岂不更好。”
沈念慈脸涨得通红,她没有片刻迟疑,快步慌张的跑出院子。
“你同她回了沈家,又共处一室为何不让她住在汀兰院伺候你。”顾老夫人端着张脸,厉声诘问。
顾砚看着那张遭经年风霜却依旧保养得当的脸,堵着一口气,“我从没认过她是我的妻子。”
顾老夫人低笑一声:“你若不在意,为何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随她回了沈家?”
顾砚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被祖母摆了一道,面容一僵顿时哑口无言。
顾老夫人喃喃道:“从前这沈家丫头行事确实任性娇纵,可如今我看着她温婉许多,你不如……”
“孙儿告辞。”顾砚转过身,滚动轮椅慢慢地往外走。
顾老夫人扶额,叹声道:“我果真是老了,愈发弄不懂孙辈们的心思。”
唐妈妈捂嘴笑道:“老夫人哪里老了,奴婢瞧着年纪不大呢。”
顾老夫人嗔道:“你个老不羞,还揶揄我,也不瞧瞧你自己。”
唐妈妈尤是道:“奴婢只是觉得,自从二少夫人嫁进来,您脸上的笑意就没少过,而且二少爷近来也稳重许多,看来您这孙媳娶得好。”
顾老夫人迟疑半晌道:“你以为扬州城没有好的女儿嫁进我们顾家了吗?我为何选沈家其实另有私心。”
多年前那桩丑事,若没有她授意或许不会发生,而今沈家成就的一切,有一半都是她舍出去的,就只是想偿还恩情。
但沈家能教出这样温柔娴静的姑娘,着实让她惊讶,从前见沈慕楹,只觉得是个刁蛮的千金小姐,看来果真是长大了性子也沉淀下来。
“接下来得准备璘哥儿的婚事。”想起这件事,顾老夫人就头疼地紧。
顾家家风森严,不会厚此薄彼,哪怕庶子日后也有家业可以承袭,可惜顾璘是方姨娘的儿子,这让她无法信任。
唐妈妈劝慰道:“璘哥儿是个好孩子,不像他母亲,老夫人只管放心,您要操心的是枭哥儿。”
顾老夫人嗤道:“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好费心的,不过让我最忧心的还是砚哥儿的事。”
她该怎么做,才能撮合她们在一起呢。
唐妈妈见她忧心的模样,悄悄提点:“二少爷与二少夫人一个住在汀兰院,一个住在潇湘苑,这十天半个月都不曾碰面,哪像对夫妻。”
这话正中关窍,顾老夫人闻言指尖轻敲桌面,“你呀你,本事比我还大。”
唐妈妈笑道:“奴婢也可什么都没说,还得是老夫人您清楚。”
顾老夫人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她既一手促成这桩婚事,自然不会看着他们夫妻疏离感情日益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