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暄下意识地皱起眉。
她不知徐明霁此言何意,但就在刚才二人衣袂交叠之际,夜风送来些许肃杀的血腥之气,勾动着她本就脆弱的心神。
云暄恍惚间又想起那高台之上徐明霁半身染血手执雪刃的样子。
于是一时面色难看起来。
掩在披风下的十指紧攥,云暄强自镇静地针锋相对道:“我何时身在何处,恐怕同徐大人无甚干系吧,倒是没记错的话,明日应是徐大人的好日子,徐大人不在宰相府准备迎亲,反是有兴致管旁人的闲事。”
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云暄看着徐明霁微微眯起双眼的神情,下颌微抬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我倒是忘了,子时已过,应是今日了。”
然而话音刚落,云暄就听得徐明霁喉间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他垂眼漫不经心地一寸寸抚平刚才动作间被云暄蹭得微乱的衣襟。
徐明霁这般作态叫云暄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不安来。
“云姑娘,看来你是忘记了,那就让本官提醒一下吧。”徐明霁微微抬眼笑道,“今日也是云姑娘的好事,不是吗?”
云暄身形一晃,心神大震。
“你——”云暄喉间发紧。
“云姑娘先别急着否认。”徐明霁稍稍歪过头,唇畔两分浅笑衬得其人如玉,只是口中吐出的话却叫云暄如坠冰窟,“云姑娘不会以为,经历了那样的事,本官还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裴青,然后过上相夫教子,一生和睦的生活吧。”
云暄双腿发软,似是被人抽走了所有气力。
“似乎忘了告诉云姑娘,圣上那旨赐婚,从来就不是给云二姑娘的,不得不说,为了今日之局,着实费了本官好一顿功夫。”徐明霁的目光扫过云暄的脸。
原来这才是那日宣旨的老太监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的原因。
“端王妃应是对你说本官的目的是在兵权吧。”徐明霁笑得似是极为畅快,末了沉声道,“云姑娘不若再猜猜看呢?当初向皇上举荐沈将军的是谁?”
兵权竟是徐明霁亲自送到沈家手上的。
云暄摇着头踉跄着后退,此刻她才真切意识到世人口中的疯子是何解。
抬平妻,夺兵权,求婚旨,这一切的一切,既不为情,也不为利,只是为了将她攥在手心里,亲自磋磨。
“只可惜那裴青是个蠢的,几次三番差点搅了本官的局,如今去了孟州,想来沈将军会替本官好生招待的。”徐明霁从衣襟上捻下一根刚才扯落的长发,刻意奉至云暄眼前,“云姑娘,而你,是逃不开的。”
“……够了。”
“够了!”云暄猛然抬头,伸手挥落那根发丝,死死咬牙道,“徐明霁,你怎么恨我都可以,当年之事本就是我欠你,可是你怎么能拿家国大事做筏!你身为宰相,又如何对得起孟州数以千计的百姓!”
徐明霁面上收了笑,他垂眼盯着被挥开的那只手半晌,那根发丝已是落入晦暗夜色中,再也寻不得见。
“看来云姑娘对裴探花真是极为有信心,本官动他一人,倒成了云姑娘口中的罪人,难怪这三更半夜便等在城门前送行。”徐明霁将手拢回袖中,面无表情看向云暄淡淡道,“可惜你的裴探花最终选择了裴家。”
“而不是你。”
“我同裴公子清清白白,徐大人总是这般口出妄言,不怕惹人笑话吗!”云暄此时才知今日竟也是大军挥师北上的日子,然而此刻心力交瘁的她实在分不出心神再去想裴青之事。
当断则断,既然这门亲事已是不作数,她就不便再与裴青有任何瓜葛。
却见徐明霁又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他抬步踏在一旁已然烧尽的灯骸上,又轻轻碾了碾,末了又风轻云淡地抛下另一颗惊雷:“今日本官心情好,便顺便再告知云姑娘一件事,三司提审已经结束,林将军独自揽了罪,而如今,皇上的心情可不算妙。”
“不可能!”云暄脱口而出。
她的外祖父,怎么可能认下那荒唐至极的莫须有的罪名!
云暄猛然间想起适才闻到的,徐明霁衣襟上沾染的那股肃杀的血腥之气,又抬眼看向内城的方向。
徐明霁是刚从大理寺出来的。
今夜变数迭起,然而直至此刻,云暄才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绝望。
“你把外祖父……”
“云姑娘放心,林将军重病难挨,本官又怎么会动刑呢?”徐明霁笑容不变,“不过接下来若是云姑娘还是这般无动于衷,本官可就保不住了。”
“毕竟,本官有时间同云姑娘耗着,皇上可是等不得。”
云暄苍白着一张脸,之前强撑出的所有气势都荡然无存,她微微仰起脸,只见徐明霁向她稍稍倾身,冰凉的指尖攀上她的后颈,微微侧过脸来凑近云暄耳畔:“今日再说最后一次,本官等着云姑娘自荐枕席的那日。”
“想来如云姑娘这般聪慧之人,对自己应做何选择,是再清楚不过了。”
“委曲求全,以图后事,此事云姑娘应是最有心得才是,不是吗?”
那冰凉的指尖似是在她后颈烙下了某种无可摆脱的印,即便徐明霁已是收回手,云暄也仍僵在原地。
她知道徐明霁意有所指的正是替嫁之事。
“云姑娘,莫要让本官失望。”
从指尖到发丝,云暄整个人都轻颤起来。
云暄再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矜持,缓缓蹲下身,双臂环住自己,无声的泪砸入灯骸之中。
她无可选择。
她输得彻底。
……
云暄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的,回过神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鹤影满是担忧的脸。
她怎么会天真地认为徐明霁能等着她们搜集好洗冤的证据呢?
“小姐,您怎么了?”鹤影看着出门一趟回来就神情恍惚发丝凌乱甚至连灯也丢了的自家小姐,心中只悔恨自己方才就不该听小姐的话,应跟着出门才是。
云暄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我没什么事。”
不论是行大事,还是搜证据,端王妃那边都需要时间腾出手去做事,云暄于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她必须在此之前稳住徐明霁,拖延时间保住外祖父的性命。
为此,她在所不惜。
将所有心绪都藏在神情平静的面容后,云暄看向不远处的那身火红嫁衣,口中只道:“鹤影,为我更衣吧。”
……
这是最热闹的婚礼,鞭炮雷鸣,锣鼓喧天,上门观礼的人群络绎不绝。
这也是最冷清的婚礼,云暄孤身一人盛装坐于房中,没有父亲的叮嘱,没有娘亲的不舍,没有至交好友的道贺,只余一室空寂。
她看向镜中那张少有艳色的脸,眉如远黛,眼尾飞红,眸底却无半分属于新嫁娘的羞喜和光亮。
指腹蹭过唇角,云暄垂眼看向指尖那抹深红,像是干掉的血迹。
“小姐,你准备好了吗?”鹤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云暄应了声,便见鹤影推门走进来,似是痛惜地看了她良久,才一咬牙扬手将盖头落于云暄发顶。
透过晃动的细密流苏,云暄听见鹤影声有哽咽地努力笑道:“奴婢就知道小姐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新娘子,来,奴婢扶您出门。”
云暄扶着鹤影的手,心下哂然。
不过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算得什么好看与否。
随着鹤影推开门,这时喜娘婆子才围上前来,云暄只能听得耳边的喧闹人声陡然变大,像是突然被推进了油锅中的唯一一滴水,显得格格不入。
吵嚷间她似是被人扶上了一个人的背,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是沈氏所出的庶子,她名义上的弟弟,之前在外游学,似乎近日才归,毕竟是唯一的男丁,倒也算正常。
云暄有些僵硬地扶住对方肩头,心中却是自嘲。
倒是她想错了,拜徐明霁所赐,如今此人已是云府嫡子了。
送嫁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往宰相府而去,云暄端坐在喜轿中,她不知道队伍最前方的徐明霁如今在想什么,又是何种神情,但仿佛是她的错觉般,云暄感到这支送嫁队伍刻意绕过了林府门前。
而那大门如今紧闭无声,窥不见半个人影。
云暄盖头下的双眼轻阖,掩住眼底苦涩的笑意。
徐明霁这是又在刻意暗示她吗?
接着行至城门附近的主街时,云暄却猛然间恍惚又听见熟悉的哨声,如一支离弦的箭,尽数穿过所有喧嚣,然后抵达她的耳畔。
云暄透过轿帘看向已是亮起的天,只默默道上一句一路顺风。
喜轿转过主街,载着云暄向城内而去,而那远行的人正策马同她背道而驰,一路踏碎所有不愿见的热闹,不愿听的喧嚣,再未回头。
“请新娘子下轿!”
外面响起喜娘高声唱和的声音,云暄回过神来。
她知道,迈入这道门后,她就不再仅仅是云暄。
避开那只伸进轿中尾指蜷曲的手,云暄抬臂掀开轿帘——
迎着人声鼎沸,走进一片未知天光。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大概是没那么愉快的洞房花烛(咳)
表面上的徐大人:威胁,威胁,还是威胁
实际上的徐大人:求你求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