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云暄都未得安稳。
她一会儿梦见徐明霁将满是鲜血的手伸至她眼前,叫她赔他完好无缺,一会儿又梦见外祖父面如金纸倒在地上,胸口正插着那只她曾握在掌心的羽箭,于是醒来时,云暄面色竟比昨日还要差上几分。
“小姐……”鹤影送云暄出门时神色有几分闪躲,口中劝道,“小姐昨个儿都没休息好,要不今日就别去围场吹风了吧。”
鹤影的神色让云暄心下一沉。
她再了解不过,每当鹤影有什么不愿她知晓的事时,都是这般情态。
眼见着云暄目光扫过自己面上,鹤影僵着脸终是低下头低声道:“天冷,小姐至少把披风披上吧。”
想起昨晚徐明霁勾着她披风系带时嘲讽的笑,云暄说什么都不再愿带着那件端王妃所送的披风招摇过市。
“无妨,今日不跑马,吹不得多大风。”云暄错开一步绕过鹤影。
她的帐篷位置是稍偏的地方,可今日一走出帐篷,云暄便察觉到周围明显比昨日多了不少人,见她出门,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挪过来。
“真退亲了?听说还是她主动退的。”
“哪儿呢,我看不过是裴家给她个面子,毕竟现在林——”
“嘘,这事是能说的吗,你不要命了!”
“……”
云暄目不斜视从人群中穿过,似乎对那些谈论她被裴家退亲的声音充耳不闻。
左右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些了。
云暄心下哂笑,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要我说,还是那裴家公子比较惨,这亲都退了,还要被她们云家的姑娘纠缠。”
“你说,她那个妹妹都能有脸做出这种事,那她……”
“这可不好说,你看她平日里一副清冷自持的矜贵模样,说不准私底下是个什么人呢。”
“是哦,听说她当初可是亲自把那位救回去的,还好生照料呢。”
“还有这事?那可真是可惜了,忙活了半天结果人家看上的是她妹妹。”
带着恶意的嬉笑声隐隐传来,云暄攥紧了拳。
她当初救下徐明霁的事虽未刻意瞒着,但知道的人并不多,如今此事同昨日云锦之事一道传出,幕后之人除徐明霁外不作他想。
云暄唇角压得极低,面上又白了两分。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责甚多。
这般半真不假的流言又更易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论是她,还是云锦,都落不得好。
“住口!”
众人窃窃私语时,陡然插入一道清亮的嗓音,只是声线中却是满满的怒意。
裴缃气得涨红了一张面皮:“用这般捕风捉影之事嚼人舌根,这便是你们的大家教养吗!”
裴缃是裴家一家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同云暄交好,众人见她来了,都纷纷作鸟兽散。
云暄看着裴缃露出一点无奈的苦笑:“小缃,多谢,可这本是云家之事,你出口只会累得裴家也徒惹一身腥。”
裴缃闻言却没有同往常一般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或是自信满满地拍拍胸口,而是沉默片刻低声道:“可是云姐姐,哥哥已经牵扯到此事中,又哪里这么容易脱开去。”
云暄也是默然。
徐明霁要动他们,实在太过轻易。
消沉不过片刻,裴缃面上已是撑起一个笑:“没事的,等云姐姐嫁给哥哥,这些谣言就都不攻自破了。”
这句话裴缃不是第一次说,此刻云暄却看出裴缃眼底与往常不同的勉强。
云暄了然。
裴缃连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微微垂下眼睫,云暄静静道:“……小缃,裴公子应是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已向裴家递了退婚书。”
裴缃一僵。
她不能说那纸退婚书被裴青截了下来,只能握住云暄双手咬牙道:“云姐姐,你可以不信我,不信裴家,但你一定要相信哥哥,他是真心要娶你的。”
云暄心下涩然。
事到如今,她非是不信,反而正是因为信那颗赤忱的心,才叫她更是难过。
她实在没有资格接受那份纯粹如同天赐的感情。
裴缃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裴家的丫鬟急急忙忙叫了回去。
云暄本以为是裴夫人又发现裴缃来寻她,这才差人把裴缃叫了回去,可没一会儿,云父那边也来人传话,说是秋猎提前结束,让她们着手收拾东西。
这世上流言总是传得最快的。
云暄皱着眉,等随着人流往围场外走去时,她已是从一些压低声音的零星闲谈中拼凑出了缘由。
景帝今晨心血来潮要去看那只原定于明日放入围场的白鹿,结果却发现那白鹿已是没了半点气息。
身上无一处外伤,喂的水和食物也未见毒,那白鹿仿佛是突然间就这么死了。
就像是天意。
瑞兽死于皇室,实为大不祥之兆。
有人说当时景帝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当即下令要了奉命看守喂养白鹿的一众人的性命,连带着献上白鹿的太子也吃了挂落,听说现下太子正气急败坏地带着人查问此事。
此时的景帝应是已经起驾回宫了。
云暄微微抬眼望向远方,为一只鹿竟大开杀戒,外祖父的话又在她耳畔回荡。
这围场中众人心思各异,此事又会是哪场戏的序幕?
……
一回云府,云暄便见云锦低着头快步往沈氏的院子走去,而云父似乎是随景帝进了宫并未同她们一道,云暄抿着唇,决定趁此时去寻娘亲。
许是这段时日来药确是用得太多,连林氏的院子里都漂浮着微苦的药香。
云暄心中酸涩难当,看着林氏还未恢复血色的面容,软声唤了句:“……娘亲。”
林氏倒是平静得紧,她看向云暄张口问道:“暄儿,信可交出去了?”
云暄一瞬间有些紧张,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同娘亲说自己拒绝了那条娘亲费尽心思为自己铺好的退路,只下意识垂下眼,强自冷静颔首道:“女儿已经将信亲手交给端王妃了。”
云暄本担心林氏还要接着问下去,却不想林氏闻言似是放下了心,有些疲倦地阖上眼:“……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她接了那封信……”
后面的话林氏却并未说出口,而是复又睁开眼看向云暄道:“暄儿,我此番大病,你外祖母身子也不好,你有空去云空寺添些香火钱吧。”
云空寺有清知大师坐镇,似乎颇为灵验,又因其乐善好施,因此常年香火鼎盛。
云暄知道其实娘亲是不大信这个的,但因为林家初到燕京时曾得清知大师相助,倒也算是结了桩善缘。
轻轻应了声,云暄又同伺候林氏的人仔细问过用药和身子情况,这才稍稍安下心。
云暄挑着好的同娘亲又说了些小话,这才退出门外,只是在她回自己院子的半道上,就见一前院小厮快步向她走来,俯身拱手行礼道:“大小姐,老爷叫您去正厅一趟。”
下意识眉间微蹙,云暄点了点头便随那小厮转而往正厅走去。
而在正厅前云暄碰见了应是同样被云父叫来的云锦。
还有一脸担忧的沈氏,见她望来柔柔一笑。
云锦见了她虽恨恨瞪了她一眼,面色却比之前的颓然要好上许多。
看来是沈氏同她说了什么。
云暄无言往正厅里走,上方坐着面色黑沉的云父,目有怒色,双手握拳,整个人绷得死紧。
三人刚刚站定,正要行礼,却见云父大步走下主位,挥手朝着云锦面上就是一掌,直把云锦打得愣在当场。
“云锦,看看你做的好事!现在传遍了燕京,今后便是那市井小民都能斥我云家一句教女无方!”
云父这巴掌同云暄相比可要重太多,云锦白嫩的脸颊眼见着红肿起来。
昨日在帐篷中云父得知此事时都未曾如此暴怒,云锦不明白怎么今日却被扇了巴掌,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眼泪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沈氏交待了什么,云锦并未随着性子叫嚷,只抽抽噎噎地流着泪,哭得好不可怜。
一旁的沈氏见状并未一味护着云锦,反而随着云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揽着云锦,一面眼眶通红地朝云父低下了头:“老爷,都是妾身的错,锦儿她是一时糊涂——”
泪珠顺着沈氏保养得当的脸滑下:“她只是太怕了,太怕了。”
云父似是出了气,收回手沉着脸色道:“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眼下风头未过,这一个月都禁足院中,谁都不能放她出门!”
云暄本是在一旁看着,听及此处却隐有些不祥预感。
云锦同徐明霁的婚事只剩大半个月,如今云父却要将云锦禁足一月。
沈氏闻言柔柔低了个头:“谢老爷开恩,妾身定会叫锦儿留在院中好好学规矩。”
冷眼看着哭哭啼啼的沈氏二人被云父挥手斥退,云暄袖口下的十指不自觉地攥紧。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云父却只以一个巴掌和禁足揭过。
那定然是有了应对之法。
云暄低眉垂眼心下暗忖,却听得上方云父比起怒意更加令她心惊的平静语调。
“暄儿,云家同徐大人的这旨赐婚,由你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徐大人算计了一圈,其实都是为了逼女鹅不得不嫁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