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和仆妇们出去后,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穆长沣倦极闭眼,或许死后埋入坟茔,也是如今一般的光景。新嫁娘偶尔的喧嚣吵闹,如同墓冢前枝头偶尔停驻的黄鹂鸟,啼鸣啭啭,也终将振翅飞走,一切重归寂寥。
在不久的未来,他如石块般沉重难移的四肢会朽腐如泥……
不等他自伤的念头想完,大门砰地打开,宴云两手都拎着食盒,满额大汗的走了进来。
将军府实在太过广阔,穆长沣的居所依山而建,刘夫人的佛堂在山脚下花园的西侧,厨房却要走出后花园,到靠近街市的南角门,走了这一趟下来,宴云还穿着不太合脚的红鞋子,双足走的酸疼。
他跨进门槛,忙不迭将食盒放好,脱下鞋活动双足。
穆长沣本不想再看,奈何宴云行动太过荒诞,青天白日的就把鞋袜都除了,坐在窗下椅上,翘起一条腿,自顾自弯着纤白的颈子去看脚底。
莹白的脚底板果然冒出三个大血泡子,宴云用指尖轻轻一碰,便疼的连连吸气。
晌午的太阳光极明丽,照在宴云的脸上身上,他依旧是新嫁娘的打扮,精致鲜红的嫁衣更衬出发髻的乌黑丰茂,和皮肤的洁白。
红、白、黑,三种极致的颜色,就聚在宴云一个人身上。
穆长沣晦暗的目光透过垂睫,在生动得粗野的宴云身上流转,这一刻,竟觉得颜玥儿天然美貌,耀眼夺目,难怪能恃靓行凶、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他会意识到颜玥儿长得好看,委实有些奇怪。
穆长沣比弟弟早出生一刻,从婴孩时便展露出学武天赋,成为将军府毫无悬念的继承者。
他从三岁起便饮冰沐雪、习练武艺,自律自苦,决不辜负父亲对他的期待。
和眠花卧柳的弟弟不同,穆长沣生来不喜女色,他也没兴趣在闺房中耽搁功夫。连十五岁生辰时,送进他房里的美貌通房丫鬟,他也只让她俩负责屋里扫撒、熨烫衣服,从不曾多看过她们一眼。
阖府都以为穆长沣会在某次战场大胜后,冷着脸,衣不解带的宠爱两个通房丫鬟,谁知某次穆长沣得胜回府后,却因两个丫鬟没好好打扫房间,收进箱笼里的衣裳全是褶子,将她们逐了出去。
少将军待下严苛,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将军府里的仆役们都胆寒心惊,怕极了穆长沣。
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世上有谁人真能入了他的眼,让他甘心情愿结发白首,永不分离。
果然,新娘子的绝伦美貌没能维持太久。
宴云佩戴的沉重假发髻原需要精心维持,才能稳稳当当的安置在头上。
他不懂这些,尝试着驱动灵识里的小绿苗出来,疗愈疼痛的双足,没注意到发髻再次歪斜,终于像颗假头颅般重重砸在地上,露出他半长不短的真头发。
宴云摸了一把刚盖过一半颈子的发脚,大眼心虚的转了一转,便和穆长沣四目相对。
看向男人冰冷锋锐的眼睛,宴云暗想,折断了羽翼的雄鹰,果然还留着三分锋芒。
不知道在气什么的穆长沣,竟比昨晚更加英俊呢!
一想要和大将军朝夕相对三个月,天天戴假发怪闷的,倒不如以真面目和穆长沣相见,省的麻烦,宴云便冲着穆长沣羞涩的笑了起来。
笑得杏眼弯弯,黑睫扑闪。
穆长沣一肚子火忍无可忍,只能再忍。
他移开视线,不想再看宴云。
“穆长沣,我和你解释一下。”宴云也知道,这个时代的男女成年后,是不可随意动头发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在家里玩……玩火的时候,不小心燎着了头发,把……把头发都烧坏了,所以大哥才给我准备了假发戴着。”
宴云不擅说谎,一段话说完,便咬着唇内侧的肉低下头,脸颊和脖子都泛起桃红。
穆长沣完全不想搭理他。
名门贵女除非是遭遇重大变故,或是家族倾覆、未婚夫或丈夫亡故,才会削去头发,以示哀悼。
此外,穆长沣印象中,唯有几十年前的一位才女,放荡形骸,不愿嫁家中安排的夫婿,却在婚前和一位高僧私通,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
被惹恼了的未婚夫鸣冤告状,官府判那高僧拐带高门贵女,斩首示众。
高僧死时,那位才女当场削去满头青丝,以表哀思。
颜玥儿的短发发脚不齐,像是她自己亲手剪去。穆长沣疑虑地打量他,或许颜玥儿和这位才女一样,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的离去削去长发?
也不知颜靖臣是怎么说服她,又让她回心转意,嫁了过来。
莫非,她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穆长沣犹在沉思推演,宴云却已经把香喷喷的碧梗米饭盛了出来,夹了好多鹅肉、牛肉,又淘了半碗肉汤进饭里,端着坐到穆长沣身边,用银匙盛了满满一大勺,伸到穆长沣的嘴边。
穆长沣侧头不吃。
宴云迷惑极了:“难道你不喜欢汤泡饭?你尝一口,真的很好吃啊。”
他把饭凑到穆长沣左边,穆长沣就把脸往右边偏,他绕到右边,穆长沣脸一撇,又躲到左边。
在有限的活动范围里,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反击。
“可好吃了,我不骗你。”宴云完全没理解穆长沣的行为逻辑,歪着头想了会。
末日世界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浸透了酱汁的牛肉,用柴火熬得烂软滑嫩,新鲜的蒜薹炒肉,也很脆爽可口,鸡公煲的鸡块能把人香迷糊了。
更别提那颗颗弹牙的饱满米粒,吃一口都是无双享受!
“不信,我吃给你看!”
宴云将快要掉到床上的一汤匙饭塞进自己嘴里,随即眯起眼,露出幸福喜悦的笑容。
不得不说,他吃饭的样子,特别有感染力。哪怕是躺在床上三个来月,胃肠已经退化的穆长沣,都觉出一点馋意来。
宴云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没吃完便把汤匙抽了出来,随即又挖了一大碗饭菜,趁着穆长沣吃惊微微启唇,一口气塞进他嘴里。
穆长沣顿时大怒。
他素性喜洁,不爱和人挨挨蹭蹭。更别提刚被颜玥儿含过的汤匙,也不知沾了多少口水,直接塞进他嘴里。
“确实很好吃吧?”宴云笑起来,“你知道吗,每一个我熬不下去的晚上,睡觉前,我都会闭上眼,幻想一个美梦。梦里我能吃到好吃的大米饭,裹满了浓郁鲜美的汤汁,哪怕不配任何菜,我也能吃下三大碗。”
说话间,他唇角微翘,仿佛真的沉浸在美梦中。
而他的美梦,不过是一日能吃三顿饱饭。
莫非她私通的对象,穷的连三顿饭都吃不起?看样子,这位闺阁贵女,也吃了不少苦头。
“穆长沣,好好吃完,不可以浪费哦。”
穆长沣思及边关的老百姓来,这边土地远不如中原膏沃,常有外族来犯,马蹄过处满地半熟的粮食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和中原皇朝的穷奢极欲不同,常年驻扎边关的穆家军,军训便是——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未曾想到,京城来的贵女颜玥儿,偶尔这一遭无心之举,能和他心意相通。
不知不觉间,宴云递来一勺饭菜,穆长沣便张口乖乖吃下去,一满碗饭菜,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穆长沣只吃了半个食盒的饭菜便饱了,若是过去,他每日检点士兵,巡查边关,胃口是很大的,但躺了三四个月,虚弱的脾胃不能骤然太撑着。
宴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没勉强穆长沣,就用同一副碗碟,自己将剩下的丰盛佳肴一扫而空。
穆长沣偷觑了他一眼,暗暗思忖,新娘子这把纤纤一握的小细腰,怕是保不了太久了。
吃饱喝足,把嘴一抹,宴云便张罗着给穆长沣洗澡。
“虽然你身上没什么味儿,但头发有点油,胡茬也有点膈手。”
宴云一番话,又说得穆长沣阴云密布,面色不善。
过去这几个月,他洗澡的次数屈指可数。
前头是外伤还没愈合,后头自然是没人张罗给他洗澡。
有刘夫人的吩咐,如今屋外有人伺候着,一听宴云说要担热水给穆长沣洗澡,几个奴仆都把脸挂下来。
“大将军都病成了那样,少夫人您就老实安分些吧,别闹些有的没得,病人身子本就脆弱,您小心胡乱折腾,折了大将军的寿数!”
“况且大将军讲究的很,洗澡要用专门的香料,洗完了还要擦香膏。过程琐碎着呢,一程子没做好,小心您被大将军赶出府去!”
这话说的像是替宴云着想,其实是推诿事情,不想干活罢了。
宴云不耐烦起来。
他刚才是打听过了,这府里最次一等的奴仆,一个月的月钱足够买一百多斤大米。
这样丰厚的报酬,也没能换来他们好好干活。
“我自己帮大将军洗,你们把热水担过来就是。”
一个男仆仗着是府里老人,还不情不愿的抱怨:“大将军偏偏要住在山上,担水上来一趟,要爬几百级台阶,腰都要给累散了。”
这是府里的下人和主子斗法,若换个软弱可欺的主子,被下人推诿几次,热水也不敢要了,什么活儿也不敢让下人做了。
宴云挑高了眉毛,捋起袖子,跨出门槛说:“行,既然这样艰难,我和你们一起担水好了。你们担几桶,我也担几桶!”
仆役们顿时被将住了,忙摆手说:“少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敢让少夫人亲自动手?”
宴云硬气的讽刺:“我看你们胆子都大的很,还不快去!”
没多时,洗澡用的热水冷水便都担了进来,宴云终于满意的点点头。
等人都走光了,门再次关上,他笑吟吟的对穆长沣说:“好了,现在该脱衣服了。”
穆长沣莫名的微微一抖,为什么从颜玥儿的话语里,他觉察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