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小院,何管家便察觉到一股诡异莫名的气息。
房门半掩着,晨光流丽的迤逦过疏密有致的林木香花,似有红烛尚未燃尽,那点点烛火照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磊落高大的身影。
大将军似是早就醒了,却如佛龛里的神像一般,坐着一动不动。
老管家踟蹰片刻,还是侧身站在门口,敲了两记,问:“大将军,是时候出发了?”
屋子里依旧静日无声,何管家心里骤然生出七八个不祥的念头,再也忍耐不住,头刚一探进去,便和穆长沣缓慢转动过来的目光对上了。
哎呦喂,造孽啊!
何管家心中咋舌不止,大将军英俊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左一右不甚对称的多了两个红印,像极了情到深处不能自抑,重重给他嘬出来的。
他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乌黑发髻散乱下来,披垂在宽肩两边,盖住了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颌,只余下精致犀利的五官,再配上大将军那双无神迷茫的眼,像极了过山岗被女寨主捉回去采补得只剩药渣的无助男人们。
何管家忍不住打量穆长沣放在膝上的两只手腕,骨节鲜明的两腕上红痕宛然。
再一次和穆长沣对视前,何管家赶紧将目光移开,但还是没忍住,垂眸一瞥,见雕花大床的床柱各拴着一根厚韧的长绸。
咳,离别在即,小两口玩儿的够花的。
行军时,大将军一向和普通士兵一样骑马行进。看样子,今天得坐车了吧?
“大将军,您和少夫人说句话,马上就得出发了。不然耽搁了时辰行程,今晚您得宿在野地里。”
何管家提醒。
穆长沣眼神阴冷的盯着何管家,说:“他不在这里。”
何管家:“!?可我在厨房也没见着少夫人啊?”
穆长沣浓丽秀长的眉头微微颤动,皮囊下是掩不住的怒气冲天。
他一字字说:“他……他把我绑住,任意施为后,卷好行李便一走了之。他已经不在将军府了!”
何管家眉头也跟着一跳,天啊,昨晚上还真是少夫人占据主导,把大将军绑起来这样那样?
穆长沣双拳攥紧,盯着何管家:“他为何要那么做?”
何管家险些被问懵,心想他早就觉得少夫人病病的。
能对瘫痪在床的人一见钟情,恣意搂抱亲吻的少夫人,还曾经直接承认,自己更加喜欢不能动的穆长沣,有绑住人的爱好,很奇怪吗?
“或许是……天性使然?”
穆长沣面色更加阴沉,九分阴沉里夹杂着一分不明显的委屈。
“我并未反抗……他为何还要跑掉?”若不是他有意放纵,那绑手绑脚和勒住嘴唇的绸带手帕,他至多两盏茶功夫便能全部挣脱。
正因他放纵了妻子,妻子穿好衣裤突然下床,拎起早就准备好的行囊跑个没影没踪时,他还躺在床上四仰八叉,无法动弹。
何管家挠头,脑仁儿疼的厉害,拜托他拢共只有家中一个老妻,大将军不要以为他是妇女之友,深谙女性幽微心事好不好?
“大将军既然也喜欢,有没有告诉少夫人呢?”何管家目光微妙的转向黑色绸绳,心说大将军喜欢被绑住手脚,控制住身体这件事,有没有很好的传达给少夫人知晓呢?
穆长沣没说话,只摸了摸唇角,上头还有几乎绑裂开的红痕。
何管家一看大将军表情,便知道他一定惜字如金,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您也该动一动嘴啊!”
穆长沣……
他没法动啊。
何管家怕自己再说下去,大将军当着自己的面呕口血出来,便同情的拍拍穆长沣肩膀,说:“大将军莫要着急,您先出发,我在西宁城四处搜找,若能找到少夫人,说什么也把她请回将军府来等您。”
“若西宁城不见少夫人踪迹,您去京城正好到她娘家接她回来。女人闹脾气喜欢回娘家,您去接时要诚恳认错,在她娘家人面前给她大大的面子才行。”
何管家一言惊醒梦中人,穆长沣霍然起身,旋即披衣出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子是颜府的车马花轿送来的,妻子去了哪里,问颜靖臣便是。
何管家刚刚还搭在穆长沣肩头的手落了空,他虚扬起右臂,迷茫的看着穆长沣风一样的离开。
直到府门外传来马嘶长鸣,何管家才慢慢说:“哎,大将军,您腿上的伤是彻底好了吗?行如风,奔如雷,您是彻底恢复了啊,大将军!”
*
数日后
京城城郊,香积山翠竹如碧海,风声似涛,盛夏依旧凉意侵骨。
半山腰处的眺京亭外守着一行人,各个身形高大矫健,虽没披甲,仍不掩精锐军人之姿。
亭子四面临时假设了一人多高的竹屏风,将亭内遮得严严实实。
一双修长匀净的手执着茶筅,娴熟的击拂茶汤,点出雪白稠密的汤花。
之后更是于茶汤上调膏作画,寥寥数下,便是苔绿色的一朵桃花。
随后,颜靖臣将茶盏推至穆长沣面前,客气的笑:“请用。”
穆长沣冰冷的乌黑瞳眸透过长睫,淡淡一扫茶香四溢的杯盏,又推了回去,说:“穆某约你到此地,并不是为了讨一杯茶喝。”
“掐指算来,穆某的妻子回颜府已有数日,足以慰藉思亲之情。请舅兄尽快将穆某妻子送至城南会馆,让我和妻子可以阖家团圆。”
颜靖臣欲言又止的抬起头,看向穆长沣。
虽连降数级,穆将军的气势依旧如山岳逼人,他英俊的面庞笼罩在浓重阴影里,简直像十殿阎罗般可怖。
他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将茶盏端起来,呷了一口。真苦涩,和他的命一样苦啊。
颜靖臣万万没想到,自己寻亲妹妹颜玥儿百般无果就算了,如今竟还得挑上寻找到宴云的担子。
前日父亲颜俭上朝,退朝后得了皇帝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朕听闻颜氏女嫁与明威将军后,夫妻感情十分和睦。明威将军还向朕讨要封诰啊。”
颜俭听的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皇帝是何用意。
“他日明威将军若再立功勋,官复原职。朕说不得要考虑考虑。到时候颜氏女身为外命妇,也需入宫领赏谢恩。”
“朕倒想瞧瞧,能打动穆卿的女子,究竟是何等面目。”
回侍郎府后,颜俭便和颜靖臣愁容相对。看样子,替嫁新娘的身份必须落实了。
颜玥儿逃婚后,颜靖臣派人一路追踪,到最后竟发现她自极南方乘船出海,只潇洒的留下一封手书:
“爹爹、大哥,他日你们若有缘寻到此处,我已经扬帆远航了。
请不必挂怀我的安全,也不必担忧我钱不够花。毕竟离开时,我身边带了不少银子呢。”
颜靖臣记得自己刚看到这儿,两眼便突突直跳,姑奶奶,他何时担心她钱不够花了?
颜玥儿卷走了大半嫁妆,再加上支付给宴云的五千两黄金首款,里外里闹得侍郎府亏空大半年,至今缓不上劲儿来,他和父亲连肉都少吃了许多。
“我立志搜罗百名美男子,京中美人虽多,但规矩更多。
不过春日赏花,夏日游船,秋日同烤栗子,冬日湖上听雪,便招惹来诸多争议,爹爹和大哥也天天骂我。
离开西宁城后,我一路赏玩,奈何风景虽美,行百余里难见一美男。
哪怕容貌有一二可取之处,行动举止鄙陋可笑,实在扫兴。
听闻海外有棕肤黑发、英武健硕之美人,亦有雪肤碧眼,妙如波斯猫者,十分有趣。
我心意已决,从此沧海余生,四海为家。妹叩首祈盼父兄一切均安。”
落款处,颜玥儿还算有一分理智,没留下真名,只画了一只吹胡子瞪眼的小猫儿。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颜靖臣得意的墨宝上画只小猫儿。
颜靖臣暗暗叫苦,自己许以五千金加五千金的重赏,竟没留住宴云。
天下之大,他哪会知道宴云去了何处。
“穆将军,你这话说的不对了,我妹子既然嫁给了你,生死都在你手里。如今人不在了,我还没找你要妹妹,你反倒恶人先告状起来?”
颜靖臣刚一怼完,穆长沣便将宣告离家出走的书信推了过去。其实这信,是宴云头一遭翻墙离家,用五千金买了戏班子那回留下的。
第二次消失无踪,他并无留下只字片语。
颜靖臣顿时哑口无言起来。
想说他并不认识宴云字迹,但这话一出口便会露馅。
有心想问穆长沣,他从一品的武将,如今降职为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入京面圣后,皇帝只把他留在京中,让他教一教四岁不到的小太子骑射技艺,他没闲的害怕吗?
皇帝的举动,乍一看仿佛提拔安抚,让穆长沣做太子之师,若许年后从龙有功。
其实朝中大臣们私下猜测,皇帝这是将穆长沣和穆家军彻底分开,让他无法调动远在千里之外的军队。
最后,颜靖臣还是憋屈的抿了抿唇,一脸诚恳,说:“长沣,你是我妹婿,我和你交代一句实话,妹妹确实没回家,我和父亲也焦急万分,派了不少人手出去寻找。”
“你我两家之力,定能将妹妹寻回来,你稍安勿躁,莫要过分忧虑。”
*
坐在亭中,颜靖臣再次幽幽叹气。
他仅带了一书童,一车夫,一侍郎府护卫。
穆长沣离开后,四面屏风撤去,亭子四面来风,略带寒意,居高向下眺望,只见穆长沣的精锐部队如一条黑龙,风驰电掣般从山路离开。
他枯坐良久,除了尽快找到宴云,和他结拜,送他颜姓,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
颜靖臣自然不知,这一刻他竟和妹婿的弟弟,穆长钧心意相通,想到一处去了。
暮霭沉沉,他赶在城门关闭前乘坐马车回去,经过城门时,颜靖臣无意间撩起车帘,惊鸿一瞥的看见一个青衣少年的背影。
纤秀荏苒,头发不算太长,仅过白皙如玉的脖颈,有几分不伦不类。
颜靖臣狐疑的探出头去。
却见那青衣少年怀中竟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左右手一边一个窈窕少女。
守城的士兵似乎觉得青衣少年和二女的文书有些问题,指指点点的,那少年忙分辩说:“官爷,我和两位娘子进京不易,途中又是乘车又是坐船,这文书上晕开的字迹,也不记得是汗水还是江水染开的。”
“我们都是本分良民,若不是孩子生了病,要进京城寻访名医,我们也不会辛苦过来。”
说着,那青衣少年很伶俐的手背朝上攥着一小锭银子,塞进守城士兵的袖里。
颜靖臣垂眸放下车帘,这人必不是宴云。
和穆长沣分别一个月不到,就娶了两房媳妇,还生了个胖孩子,宴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