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园乃王家的一处园子,在京城外落霞山下,地处僻静。
每年春夏之交,满园琼花盛开,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因此得名。
只是眼下正处隆冬,并非赏花时节,园中万物萧条,少有人会往那里去。
听他说完,宋玉聪双足似被冰凌骤然冻住,不能挪步。
他抬眸望着宋玉光,面色发白:“大哥何时知道的?”
宋玉光睥着他,并不言语。
只一息,宋玉光举步朝垂花门走去,留给他一道颀长高俊的背影。
寒风裹挟来他的话,清冷疏淡:“比你早。”
望着他背影,无数的情绪重重压在宋玉聪心口。
良久,他长长舒一口气,敛起清湛的眼眸,举步朝里去。
爹娘以为大哥一心为他好,才向王家借到琼园,不住地叮嘱他用心温习,莫要辜负大哥的良苦用心。
宋玉聪拜别父母,登上马车时,回眸望一眼侯府,眼中划过一丝茫然。
若他能不瞻前顾后,如大哥一般雷厉风行,是不是已然如愿以偿,携佳人出京?
不,不可能,大哥根本不会给他机会。
大哥早已识破戚凤箫身份,戚凤箫对此一无所知,宋玉聪想给她递一封信,提点一二。
念头一起,便被他掐灭。
若当真为她好,他便不能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走吧。”宋玉聪隔着锦帷,冲车夫吩咐。
忠勇侯府正院,戚凤笙与陶嬷嬷跪在庭院中,身子已开始摇晃。
宋玉光步入庭院,脚步不疾不徐。
“玉光,你这是何意?”
见到儿子眼睛复明,侯夫人自然欢喜,可她不明白,凤笙好不容易守得云开,摘下面纱,玉光还是亲自去把人接回来的,怎得不分青红皂白叫人罚跪?
不管是王家,还是忠勇侯府,都没有这般磋磨自己媳妇儿的,王氏很不认同,面色也不好看。
“母亲先回屋歇着,儿子待会儿进来同母亲解释。”宋玉光虚虚扶住侯夫人手臂,淡淡瞥一眼乌嬷嬷。
乌嬷嬷明白他的用意,当即哄着侯夫人进屋去。
北风寒凉刺骨,庭院地砖冷硬似铁。
戚凤笙冻得唇色发紫,她已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只记得满心欢喜跟着世子来正院请安,谁知一进院门,世子便变了脸色,摘下绸带,嫌恶地瞥她一眼,命人将她和陶嬷嬷拿下。
世子眼睛好了?何时好的?
世子只看了她一眼,戚凤笙便立时惊觉,世子知道她不是原来的世子夫人。
难道他眼睛一直都是好的,失明只是出于某种目的的伪装?他一早就见过戚凤箫的面容,只是戚凤箫自己不知道?
无数的念头自脑海纷涌,终被寒风吹得凌散,越发理不清。
戚凤笙发现,她以为能拿捏的瞎子,她连看都看不透。
只是,世子没告诉侯夫人,事情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待侯夫人进屋,戚凤笙心存侥幸开口央求:“世子,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陶嬷嬷年纪大,已经冻得开不了口,一脸灰败望着宋玉光,只求他开恩让她们起身。
宋玉光没应话,而是转而问翠浓:“几时了?”
与翠浓说话时,他语气还勉强有几分人气儿。
翠浓隐隐猜到什么,又不敢深想,只顾着听命:“回世子,已过申时。”
言毕,目光快速扫过戚凤笙主仆,硬着头皮补了一句:“她们已跪了一个多时辰,若再跪下去,恐怕会闹出人命,要不先让她们起来?”
“箫箫。”宋玉光轻唤。
“世子,我在。”戚凤笙知道,世子为戚凤箫取了个小字,正是“箫箫”二字。
暗地里劝慰了自己好几日,她心中依然膈应。
可笑,她才是世子夫人,却要时时处处模仿戚凤箫,还要顶着“箫箫”这样的小字。
原本,她信了戚凤箫的说辞,世子只是喜欢吹箫,才碰巧为戚凤箫取了这样的小字。
此刻她却骤然明白,世上根本没有这么多巧合。
戚凤箫被骗了,她也被骗了,世子早已知晓戚凤箫的身份。
宋玉光轻嗤一声,嘲讽意味十足。
他仍是问翠浓:“若箫箫在,恐怕也不想闹出人命,是不是?”
闻言,翠浓眼皮猛地一跳。
啊?
啊!
世子果然知道回来的不是少夫人,世子什么都知道!
翠浓不想跟着戚凤笙,她更想跟着戚凤箫。
一时间,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对,对!少夫人最是心软。”
言毕,她才发觉,自己的话哪里怪怪的。
毕竟,跪在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戚凤笙才是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对上戚凤笙充满戾气的眼神,翠浓缩起脖颈,不再开口。
“带她们进来。”宋玉光转过身去,大步流星朝屋里走去。
片刻后,侯夫人惊得几乎是从太师椅中弹起来。
“你说什么?她才是真正的戚凤笙,先前终日戴面纱的是她的妹妹戚凤箫?”侯夫人又惊又怒,“广安伯府好大的担子!”
言毕,指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戚凤笙,冲乌嬷嬷道:“带她去验身。”
戚凤笙不愿意,挣扎着,向陶嬷嬷求助。
陶嬷嬷则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完了,全完了。
不多时,乌嬷嬷扯着戚凤笙出来,一把将她掼在地砖上:“夫人,世子,奴婢已验明,她戚凤笙上个月刚小产过。”
与人私奔,给人做妾,还小产过,广安伯府竟然还想把人送进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侯夫人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桌案,疼得指骨发抖。
“母亲。”宋玉光语气淡然,听不出波动,“此事不宜声张,暂且叨扰母亲些许时日,将她二人关在正院后的柴房,等儿子忙完手头正事,接了箫箫回来,再治广安伯府的罪不迟。”
“什么?你要去接戚凤箫回来?”侯夫人眼中满是讶然。
当下,她被气愤冲昏了头,以为儿子和她一样,恨毒了广安伯府,绝不愿意与广安伯府的人有任何牵扯,没想到儿子还想把人接回来。
“儿子眼睛复明之事,也请母亲吩咐下去,暂不宣扬。”不止是因为四皇子,宋玉光也不想让戚凤箫知道,他眼睛已复明的事。
儿子眼睛已好,侯夫人便不再关注这个,一心想着他与戚凤箫的纠葛。
“箫箫她人现下何处,你可知晓?你可问过她,愿不愿意回来?”侯夫人说着,想起更要紧的事,“坏了,广安伯夫妇会不会找她麻烦?”
“母亲不必忧心,儿子心里有数。”宋玉光躬身,扣住侯夫人双肩,温声许诺,“过些时日,儿子定然还你一个毫发无伤的儿媳。”
乌嬷嬷忍不住笑出声,侯夫人也笑了,拍了他一下:“臭小子,既然喜欢,怎不把人留住?”
倒也不指望宋玉光回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内暗叹,她终究是老了,搞不懂年轻人们的情情爱爱。
只是,她看得出,儿子是真心喜欢戚凤箫,一心想回到从前。
罢了,那姑娘虽跟着伯府骗人,也是迫于无奈。难得的是,竟没被富贵迷住双眼,同伯府闹着要留下。只要她待玉光好,侯夫人可以不在意她身世光不光彩。
宋玉光走出门扇,侧过身,眼睁睁看着粗使婆子把戚凤笙和陶嬷嬷拖出来,往柴房去。
拉扯间,他目光不经意掠过戚凤笙腕间玉镯,眸光微闪。
“翠浓,把那镯子取下来。”宋玉光淡淡吩咐。
翠浓取下玉镯,递向宋玉光,他却不接,眼神里盛着嫌弃。
登时,翠浓福至心灵,打了水将玉镯洗了好几遍,擦干了,再递给宋玉光,宋玉光终于接过去。
玉镯刚入手,宋玉光唇畔便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连枕边人也可以拱手相让,还以为她多大方,原来是找了个假的传家玉镯给戚凤笙,真的定然是被她自己带走了。
嗬,小财迷。
翠浓跟在宋玉光身后,一路惶恐不安。
终于,她忍不住跪地求饶:“奴婢也曾跟着广安伯府欺骗世子,奴婢有罪,求世子念在奴婢对少夫人还算忠心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宋玉光倒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她。
闻言,侧眸睥着她,似是自言自语:“我待她不好么?她怎的就能狠心离开?”
言毕,他随手将假玉镯丢进鉴湖,湖水漾起涟漪,很快被寒风掀起的浪头盖过,杳无痕迹。
方才在正院里,他口口声声要接戚凤箫回来,这会子瞧着又有怨念,翠浓不确定,他接戚凤箫回来,是为了待戚凤箫好,还是为了折磨人。
想到戚凤箫临走还记得给她留一笔银子,翠浓心里感激不尽,忍不住替戚凤箫说话。
“世子,少夫人并不狠心,她只是怕世子知道真相后,怨她、嫌弃她,不敢留下罢了。”翠浓说着,蓦然忆起戚凤箫最后叮嘱她的话,语气变得急切,“少夫人离开前,还担心着世子,特意叮嘱奴婢多看着些,莫要让笙小姐欺负世子看不见,做下什么伤害世子之事。”
“是吗?”宋玉光表面淡然自若,内心却如眼前风起浪涌的湖面。
果然,他的直觉没错,箫箫心里亦有他。
寒风拂动玉带下悬着的美玉罗缨,宋玉光微微敛眸,长指捋过柔顺的流苏罗缨。
忽而,他唇角弯起,想到当如何发落翠浓。
只在宋玉聪安排的宅院里留宿一宿,次日清早,戚凤箫便穿着素袄,领着余嬷嬷离开那里。
没惊动宅院里的下人,只留下一封告辞的书信。
放下那封信时,看到上面还算工整的字迹,她忽而想起宋玉光。
与他相处的每一分记忆,都悄悄融在她骨血里。
书房里,他吹着紫竹箫,监督她抄写经文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彼时不情不愿,此刻再想起,却不由自主生出感激。
若非被他逼着、惑着,如今她的字迹还见不得人。
离开宅院,戚凤箫二人并未在京中多停留,买了好些元宝、纸钱等物,便雇了一辆马车出京。
马车简陋,四下透风,跑得快时,戚凤箫很怕车会散架。
从马车上下来,她只觉脑浆都被摇匀了。
提着东西,沐着山风,在山道上走了好一段,她才稍稍缓过来。
“箫箫,就是这里。”余嬷嬷找到伯夫人描述过的山路和大树,语气激动不已。
她仍是不相信冷氏已经死了。
可箫箫答应,等烧了纸钱,她们一路往南边去找,余嬷嬷便也答应下来。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小树也已长成大树,大树更是遮天蔽日。
戚凤箫把篮子放到地上,准备摆香烛、果品,却见余嬷嬷朝下方探头道:“箫箫,要不我滚下去试试,若我能活,小姐定然还在人世。”
冷家落败前,她便在府里做事,是以仍是习惯称冷氏为小姐。
“余嬷嬷,不可!”戚凤箫赶忙起身,想拦住她。
且不说如今山道两侧的景致变了,即便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也不能如此冒险求证。
余嬷嬷年纪不轻,若是不小心碰着头?
戚凤箫不敢去想,她不希望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
可余嬷嬷倔劲一上来,谁也拉不住。
戚凤箫没能拦住她,眼睁睁看着余嬷嬷主动侧身滚下去,她惊得美目圆睁:“余嬷嬷!”
她手里还拿着香烛,也顾不上放下,当即扶着树干,疾步往下去找余嬷嬷。
林间散着层层叠叠的枯叶,底下还积着未干透的雪水,戚凤箫一走一滑,艰难往下。
裙子被刮破了几道,手中香烛也段成两节,她才终于找到余嬷嬷。
余嬷嬷躺在山脚下的路边,扶着腰,哎哟哎哟直叫唤。
戚凤箫赶忙丢开香烛,想扶她,又不敢扶,声音带着哭腔:“余嬷嬷,你怎么样?别吓我,我们去找大夫。”
听她着急得紧,余嬷嬷忍着疼宽慰她:“别担心,就是闪了腰,哎哟,老胳膊老腿,到底不中用了。”
“箫箫,你先扶我起来。”余嬷嬷把手递给她,疼得龇牙咧嘴,头发上沾着碎枯叶,眼睛却放着光彩,“你娘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戚凤箫没她这般乐观,怕她强忍着,只想快些带她去看大夫。
左右望望,却不见一个人影。
艰难把余嬷嬷扶起来,忽而听见马车驶过来的辘辘声。
她探身抬眸,果然瞧见一辆马车正朝这边过来。
前后好几辆,还有着劲装的镖师。
看起来不是官府的马车,更像是商户。
待马车驶近些,戚凤箫走到路中央,展开手臂道:“冒昧打扰,敢问可否借马车一用?”
车队停下,为首的马车帘帷被掀开,一位少年探出头,疑惑地望过来。
镖师也纷纷看向戚凤箫,见是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妇人,看着不像是劫道的,又错愕地放下兵器。
那少年面如冠玉,打扮不俗,看起来是能说上话的人。
戚凤箫上前一步,冲他福身道:“小兄弟,可否借一辆马车?我家嬷嬷受伤了,我想带她去医馆。多加些银子也可以的!”
她裙面被树枝刮破了些,显得有些狼狈,语气虽担忧,言行举止却不失礼。
梁修筠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移到余嬷嬷身上,又移回来,落在她眉眼处。
怔愣一瞬,也没顾上应话,而是手扶帘帷,回头冲马车里另一个人道:“爹,你看这位姐姐长得像不像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戚凤箫:小兄弟。
梁修筠:姐姐!
提前亿点点,新的一月,努力日更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