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这般大,戚凤箫还是第二次进广安伯府。
上回是夜里来,根本没顾上细看。
只记得路绕厅阔,深宅寂寂,叫人心生惶恐。
还记得嫡小姐的闺房华美精致,锦绣绫罗,宝石珠玉,富丽迷人眼。
时隔数月,再走进这座宅院,戚凤箫却发现,伯府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大,比侯府小得多。
跟随陶嬷嬷步入正院,迎面便见伯夫人不知何故,正责骂一个丫鬟,面容憔悴可怖。
戚凤箫想起,第一次见到伯夫人时,她以为伯夫人能掌握她们的生杀大权。
此刻再见,她已丝毫不惧。
陶嬷嬷在戚凤箫手里吃过亏,刚又被她们摆了一道,当即回眸横一眼戚凤箫,快步上前,向伯夫人告状:“夫人,余嬷嬷偷偷跑掉了,这小贱人只带了翠浓回来,不知她们有何图谋,夫人一定要好好审审她。”
说到这一句时,陶嬷嬷已立在伯夫人身侧,通身好大的气派。
戚凤箫眼波轻转,面不改色。
对上伯夫人阴沉的脸,探究的视线,戚凤箫稍稍侧首,摘下戴了数月的面纱,呼吸着自在的空气,似笑非笑瞥陶嬷嬷一眼:“陶嬷嬷,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些。否则,只怕我心情不好了,该叮嘱笙姐姐的事忘记叮嘱,让她进侯府之后在世子面前露馅,岂非是你的过错?”
只这一番话,伯夫人便知,陶嬷嬷不是戚凤箫的对手。
“陶嬷嬷,你且退下,去唤凤笙过来。”伯夫人忍着怒意吩咐。
这怒意,一半是对戚凤箫,另一半却是被陶嬷嬷气的。
没用的老东西,让她看个人都看不住!
再如何愤怒,伯夫人也知,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须得再忍耐几日。
于是,伯夫人捏着帕子,轻叹一声,佯装伤心:“即便母亲答应过,许你假作丫鬟,陪凤笙进侯府,寻机会给世子做个妾,你心里还是不肯信母亲是不是?我虽没照顾过你,可你在别庄那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母亲操持的?凤箫,你太让我伤心了。”
她自顾自说着,丝毫影响不到戚凤箫。
戚凤箫款步行至侧面,坐进离熏笼近些的圈椅中,目光略过熏笼上镂刻的缠枝花纹,笑应:“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伯夫人噎住一瞬,情绪收起大半,忍着怒意问:“你把余嬷嬷安顿在何处?你不是答应要给余嬷嬷养老么?外头千好万好,终归不如家里头,不如把她接进府中,过几日你陪凤笙进侯府,我仍叫她陪你们一起去,如何?”
家里头?嗬,若广安伯府是她们的家,那从前许多年为何她们住在无人问津的别庄里?
“母亲一番美意,凤箫本不该辜负,只是余嬷嬷现下在何处安身,我也不知。”戚凤箫含笑摇头,鬓边步摇微晃,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沉稳气度。
她端凝着伯夫人微变的脸色,不紧不慢道:“离开侯府前,我只是与她约定,若五日后,我不能毫发无伤从伯府出去,便让她自己去侯府求世子,请世子爷念在我服侍过他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能替我养余嬷嬷终老。”
“你敢!”伯夫人一听那能顷刻间瓦解伯府一切谋算的约定,登时额角青筋直跳,再也维持不住伪善的面孔,怒不可遏瞪着戚凤箫。
相比之下,戚凤箫捧起身侧方几上的茶盏,姿态显得越发闲适从容。
她浅饮一口清茶,润了润喉,方才弯起潋滟的唇,浅笑应:“当然,若是母亲肯成全,凤箫还是想带余嬷嬷离开京城,亲自奉养的。”
先前伯夫人说要让她给宋玉光做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想把她跟凤笙拴到一条船上,让她对凤笙忠心。
此刻看到戚凤箫的态度,伯夫人才终于明白,戚凤箫一开始就没想再回去做妾。
“你不想给世子做妾?你舍得忠勇侯府的荣华富贵?”伯夫人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冷氏不肯为妾,那是因为冷氏小时候也身在官宦之家,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也有一身傲骨。
可戚凤箫有什么?没读过几本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别庄里过得还不及管事体面,能给世子做妾,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她竟不动心?
冷氏当年被伯爷诓骗,没进过府,只被关在外头,充其量是个外室,伯夫人一直瞧不上戚凤箫的出身。
此刻不必再装给谁看,眼神里的鄙夷便毫不掩饰。
“母亲根本不会真的让我再回世子身边,不是吗?”戚凤箫抬眸反问。
话音刚落,斜刺里闪出一道身影,一道陌生而尖利的女声剑一般刺过来:“即便我母亲愿意,我也不答应!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肖想世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戚凤笙快步走出落地罩,毫不客气地朝戚凤箫挥手。
盛着半盏热茶的杯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绿茶、白瓷、漫溅的水渍,一片狼藉。
戚凤箫面上仍是淡然,纤白地指落在裙面,轻轻拂开溅在裙上尚未洇渗的水珠。
她颈项微弯,睫羽垂敛,随意坐着便赏心悦目。
“你就是戚凤箫?”戚凤笙盯着圈椅中的美人,布着血丝的眼中透出几分嫉妒。
都是戚家女儿,为何上苍如此偏心,把美貌、身段都给了戚凤箫这个下贱胚子?!
听说戚凤箫已与世子圆房,还深得世子宠爱,昨夜戚凤笙便恨得心里直滴血。
见到真人,戚凤箫又生得这般狐媚相,戚凤笙更气。
母亲说,过几日进侯府,戚凤箫挣得的所有恩宠都是为她做嫁衣,可戚凤笙心里仍是膈应。
以戚凤箫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碰任何一样属于她的东西。
即便是她不想要的,也不行。
“没错。”戚凤箫抬眸望她,眼神微讶。
替嫁前,她见过一次戚凤笙的画像,画像里的戚凤笙脸颊圆润些,身子也比她丰腴些,所不是极美,却也是珠圆玉润。
可眼前的戚凤笙,不知在外头吃过什么苦,面色极差,涂着不适合年轻女子的厚重脂粉,比画像中似乎瘦了许多。
偏又不是纤袅的瘦,而是像朵开得正好的花忽而被风干大半水分的枯瘦。
配上她不善的眼神,看着让人心惊。
比起伯夫人,戚凤笙才更显病态。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最好找郎中瞧瞧,休养几日再进侯府去。”戚凤箫柔声劝。
否则,只怕宋玉光一碰她,便会发现不对。
心念暗转,戚凤箫呼吸忽而一滞,垂敛的睫羽微微颤动,心口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
宋玉光会碰戚凤笙,从前待她的所有情深意浓,他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戚凤笙?
不,她不能去想。
她没有那般大度,可她有什么资格不大度?除了一纸偷来的婚书,她不曾拥有任何名正言顺的东西。
哦,还有王氏只传女儿或是儿媳的羊脂玉镯。
四下无人,戚凤箫坐在帐内,双臂环膝,凝着腕间玉镯失神。
客房没有地龙,炭也不够,炭盆里一层厚厚霜烬,火光将熄,戚凤箫拥着衾被,紧紧裹住自己,仍是冷。
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宋玉光的身影,想念他的怀抱。
他在做什么?或许已然安眠,丝毫不知他们再不会相见。
岁苑中,宋玉光点一盏灯,坐在书案侧,没戴绸带,他睁着眼,举目遥望深黛色天际将圆的月。
半晌,他收回视线,望着长指间勾着的香囊。
深青色布料所制,银线绣竹枝,绣工不算太好,却是他喜欢的纹样。
羊脂玉佩,触感温润,雕刻和合如意纹,下面结着深青色穗子。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耳畔似回荡着佳人细柔的低语。
明知她已离府,宋玉光仍是抬眸,四下望望,只望见空荡荡的屋子,花几上她亲手折的梅枝是唯一的艳色。
宋玉光长指一勾,将玉佩握在掌心,站起身,缓步朝那瓶开得正好的梅枝走去。
祝他和谐美满,称心如意?嗬。
他以为,他不在岁寒居,她便会等他回来,与他说几句话再回伯府。
即便要走,她总归会不舍,会同他说些什么?
没想到,她仍是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仿佛这偌大的岁寒居,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
难道他以为的那些难舍与挣扎,也都是一厢情愿会错意?
闭上眼,床帐内隐隐能嗅到佳人身上、发间的香气,可里侧枕衾寒凉,琉璃镜中独映着他一人,长夜格外漫长。
白日里,他仍戴着绸带示人,他不再排斥丫鬟进屋收拾,却不许任何人碰花觚里的梅枝,而是亲手照料。
长风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公子没提一句少夫人的事,也没说派人盯着,可长风莫名心里发紧。
直到第三日,公子换上外出的锦袍,去见一对从南边来的商人父子时,长风以为他是忙正事,一时忘了少夫人。
谁知,登上公子坐进马车,忽而抬眸吩咐:“去伯府知会一声,后日我亲自去接少夫人回府。”
闻言,长风眼睛骤亮。
公子终于要对广安伯府出手了么?!
公子早就知道少夫人是假的,却仍待少夫人极好。长风毫不怀疑,公子此行去接的,一定是少夫人,而不是戚家嫡女。
可是,广安伯夫妇哪是安分的?他们定然会想偷梁换柱,趁机把嫡女送进侯府。
哼,他们公子可不是冤大头。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长风语气透出些激动。
宋玉光瞥他一眼,唇角微动,放下厚厚锦帷,锦帷下悬着拳头大的嵌夜明珠鎏金镂空狮子球,将锦帷拉得平整,遮住里头气度矜贵的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宋玉光:还是不信你舍得走。
戚凤箫:合约到期,没理由留下啊。
宋玉光:拿着婚书怎不见你履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