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夫人未下帖便匆匆上门,本就失礼,论理该先去正房见见侯夫人王氏。
可她来时,侯夫人刚巧被召入宫中。
直到她离开侯府时,顺口问一嘴,侯夫人仍未从宫里回来。
坐进马车,车轮缓缓驶动,伯夫人又撩起窗帷朝侯府庄肃的大门望一眼。
毕竟是前朝王府,侯府门楣不知比伯府气派多少。
虽说忠勇侯戎马半生,一身的伤,可他旧伤复发,养了将近一年没见露面,唯一的嫡子又成了瞎子,皇帝对忠勇侯府的看重却丝毫未减。
时常派太医看顾父子两个不说,连世子手里的虎符也未收回。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还等着重用世子呢!
圣人此番召王氏入宫,只怕也是为了问侯爷和世子的病情。
再说这王氏,当年嫁入侯府时,嫁妆绵延数里的盛况,至今叫人眼热,王氏富庶啊。
凤笙那丫头,放着这样好的人家不要,平白叫人骗去做妾。
为了接回凤笙,他们伯府出了一大笔冤枉银钱去堵董家的嘴,伯夫人只想想,便觉心口隐隐作痛。
见她捂着心口,陶嬷嬷赔着笑脸道:“夫人可是身子有不适?要不先转道去医馆,找位郎中看看?”
伯夫人离开岁苑前,忽然要带她回伯府,陶嬷嬷心里没底,猜测是不是戚凤箫偷偷告她的状了,伯夫人要将她带回去审审?
可细想想,又觉不对,伯夫人正为公子的事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笙小姐的嫁妆铺子?就算知道她把找到笙小姐的消息告诉给戚凤箫,也不算什么大事。
是以,她猜不透伯夫人为何突然带她走。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伯夫人终于注意到这么个人。
火气蹭蹭往上涨,她盯着陶嬷嬷,眼里淬了毒似的:“冷氏已死的事,是你告诉凤箫的?”
戚凤箫知道冷氏死了?她怎么会知道?伯夫人怎会怀疑到她头上?
“奴婢没有!”陶嬷嬷急忙澄清,“事关重大,奴婢一向对夫人言听计从,夫人交待的事,奴婢哪有胆子自作主张?那戚凤箫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是个有心机的,夫人切莫被她骗了!”
说到此处,她想起一个让她脊背发寒的可能:“坏了,奴婢没说,一定是世子帮她查的,世子爷已经知道她是假的了。”
说话间,她憔悴的面容越发灰败,完了完了,就算笙小姐回来也无济于事。
“世子若知道她是假的,你以为我今日还能好端端的进出侯府?”伯夫人语气一凛,“我看起来很蠢吗?”
陶嬷嬷是陪着伯夫人长大的,伯夫人对她情分不同,甚少说这样重的话,陶嬷嬷一时被镇住,讷讷说不出话。
“对我言听计从?我吩咐过你,凤笙找回来的事,莫要让凤箫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又是怎么阳奉阴违?”
伯夫人冷冷质问着,对上陶嬷嬷心虚的眼神,越发发白的老脸,心里越发笃定,戚凤箫知道的事,都是这老货说出去的。
“陶嬷嬷,若非你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定将你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森然的戾气让陶嬷嬷胆寒,隐隐觉得哪里出了岔子,一时又没心力去想,只得跪下,连连告罪。
伯夫人倒不是真的不忍心处置她,只是念在她在侯府待过些时日,对世子的性情多少有几分了解,等凤笙回来,初进侯府,必然两眼一抹黑,还需要陶嬷嬷这样的旧人从旁指点。
等凤笙在侯府站稳脚跟,再慢慢处置这老货不迟。
“起来吧。”伯夫人似是努力平息住怒气,亲手拉她起身,叹道,“想必你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算什么大事,我刚才也是担心明杰,一时没控制住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等凤笙回来,还得你跟着她进侯府,多多照应着。”
“是,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将功赎罪。”陶嬷嬷边抹眼泪边应。
应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伯夫人带她回来,不止是要审问她,暂时还不打算让她回侯府了?
胡思乱想一通,等回到广安伯府,丫鬟把余嬷嬷带过来,陶嬷嬷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伯夫人为公子的事去请戚凤箫帮忙,戚凤箫竟然反过来拿公子的事要挟伯夫人,她怎么敢?!
且说侯夫人王氏,御前总管孙公公亲自来请,面上含笑,弓着腰,态度极为恭敬。
“夫人,陛下惦念侯爷和世子病情,特遣小人前来,请夫人入宫一叙,还请夫人移步。”
孙公公乃皇帝心腹,皇帝病时,甚至会口述,让他代为批红。
他为人看起来还算和善,却无人敢小觑,王公大臣见了他,也不敢轻易摆架子。
王氏已好些年没入宫,也没再见过那个早已站到最高处的天子。
听到皇帝召见,她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恍惚一瞬。
继而反应过来,收整思绪,冲王公公福身应:“劳孙公公走这一趟,只是我放心不下侯爷,须得时时守着才行。侯爷和世子的病情,太医必已将脉案呈报陛下,我便不入宫了,还请公公替我谢过陛下。”
言毕,侧身取过乌嬷嬷准备好的赏赐,亲自递给孙公公。
孙公公躬身伸手,要接不接的,一副诚惶诚恐状:“夫人真是折煞小人。”
到底还是接过去,双手捧着,托在胸前,望着王氏,面露难色:“夫人这般说,小人原不该强人所难,可小人食君之禄,不得不为陛下分忧。不瞒夫人说,陛下已找到有人给世子下毒的新证据,只是那人身份特殊,陛下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这才派小人来请夫人进宫商议。”
听到身份特殊四个字,王氏身形晃了一晃。
乌嬷嬷赶忙扶住她,她侧眸望一眼乌嬷嬷,精心保养的指甲在指节处攥得泛白。
玉光被人暗害,至今不知能不能医得好,若她执意不进宫,皇帝当真把事情压下,不肯给玉光一个公道,她如何对得起儿子受的苦?
且她自己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她的儿子。
她知道玉光一直在追查,可查到谁头上,却不肯告诉她。
王氏心里有猜测,只怕牵扯到朝局。
“孙公公稍坐,我去换身衣裳。”王氏冲孙公公颔首,随即回转身,腰身挺得笔直。
宫道长而空旷,王氏挺直腰板,仪态端方步入紫宸宫鎏金镶玉的大门。
多年未见,曾经再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
龙椅上的男人,头发整齐束入金冠,发色斑白,面色也不好。
王氏不经意一瞥,便敛眉施礼:“臣妇参见陛下。”
皇帝已比当年更沉稳内敛,听见她请安,才从堆成小山的奏折间抬眸。
他放下朱笔,手随意撑在御案边缘,从案后绕出来。
侍立在侧的孙公公眼明手快扶住他,一同走下鎏金的台阶。
“昭昭,朕与你已有十年未见了吧?”皇帝站在离她两步远处,停下来。
王氏闺名王昭,当年王家最耀眼的嫡女,上门求亲的人踏破门槛。
就连当时的太子,也倾慕于她,承诺要娶她为太子正妃。
当年的太子惊才绝绝,一腔抱负,王昭不知不觉动了心。
可后来,他为了地位稳固,为了不被宠妃之子拉下马,突然改变心意,向先皇求娶韩将军之女为正妃。
王昭哭成泪人,他却还哄她,说让她与他一起暂且忍耐蛰伏,等他登上皇位,立她为后,让她爬到韩氏头上去。
彼时,王昭方知,每一个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棋子,连她也不例外。
他娶韩氏,是为兵权。
欺骗她的感情,则是为了王氏一族丰厚的家财。
王家的女儿可不是凭男人一张嘴就能哄住的,王昭不想爬到谁的头上去,也不想跟任何人去争一个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的男人,她转而嫁给了如今的忠勇侯。
因皇帝的问话,王氏抬眸望了他一眼,他那双似乎对谁都深情的眼,让人觉得可笑。
明明是他负心在先,却摆出这样一副痴心的姿态,给谁看?
“臣妇记不清了。”王氏如实应。
“朕就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我。”皇帝长叹,侧身望一眼龙椅,“若是当年你不那么执拗,这个位置,定会交给我们的孩儿。”
听到这番话,王氏只觉额角青筋直跳。
她不想再听皇帝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清醒地记得此来的目的:“敢问陛下,暗害世子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孙公公说他身份特殊,臣妇便亲口来问问陛下,求陛下为玉光主持公道。”
王氏语气淡淡,只有对上位者的尊敬,不念一丝旧情。
皇帝睥着她乌亮的发髻,眸中划过什么,随即转身走上御阶,坐回龙椅中。
不再看她,他变得高高在上。
将东西丢下御阶,散落她靴前。
“看看吧,你让我主持公道,可下令用毒之人,是朕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朕做不到大义灭亲,为一个外人伤害自己的儿子。”皇帝目光疏冷,盯着她,透出无尽的威压。
王氏清楚,他在逼她,许多年过去,他仍对那个答案耿耿于怀。
翻开卷宗,片刻,王氏便明白,他说的儿子,是四皇子,是玉光私底下赞过最有君主气度的四皇子。
王氏骇然,急道:“皇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陛下乃万民之主,若公然包庇,岂非让忠臣寒心?!”
见她着急,皇帝反倒露出一丝笑意:“你也知道朕乃万民之主,满朝文武皆朕肱股之臣,朕不缺忠臣良将。”
闻言,王氏面色煞白。
“昭昭。”皇帝语气缓和下来,语气似有些无奈,“朕最后问你一次,玉光究竟是不是朕的骨肉?”
“若是,朕不仅还他公道,还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皇帝微微倾身,循循善诱。
他眼中最好的东西,不过就是眼前的龙椅。
莫说玉光已经瞎了,即便好好的,也不稀罕那个位置。
“十年前我就告诉过陛下很多次,玉光乃侯爷骨肉,他只是忠勇侯府世子。”王氏攥紧袖口,语气镇定,尽量不泄露一丝真实情绪。
她涵养比当年更好,可皇帝制衡百官多年,早已练就一双洞察人心的火眼金睛。
他敛起眼睫,状似失望摆摆手:“既如此,朕无话可说。孙成,送她回去。”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王氏仍想问,皇帝却垂眸不应。
孙公公含笑展臂请她出去,王氏只能举步往外走。
殿外下起雪,雪光晃得人眼晕,王氏脚步不稳,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她眼中挣扎着,波澜肆虐,最终又复归平静。
原来不管过去多少年,她仍记得他的脾性。
以他的脾气,怕是会立四皇子为储君,继续逼她。
等四皇子成了太子,即便玉光眼睛复明,也很难在朝堂施展抱负,安安稳稳做个闲散世子只怕也难实现。
可好端端的,四皇子为何用这般阴狠的手段对付玉光,他分明可以利用玉光手中的兵权。
王氏心中陡然生出不好的念头,最怕四皇子不知从何处听说当年的事,即便她极力否认,也总有人想对玉光动手,以绝后患。
再想想这么多年,皇帝迟迟不立太子,王氏只觉心神俱疲。
距离朱红宫门两丈远处,王氏忽而站定,立在轻扬的雪絮中,声音平静似层层寂落在宫道上的积雪。
“孙公公,你去告诉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能厚此薄彼。”
说完,王氏便穿过宫门,走进更旷远的风雪中。
外头下着雪,戚凤箫坐在屋里绣香囊。
身侧针线筐里,摆着各色丝线,她手中绣棚上绷着一块深青色料子,捻着银线绣得入神。
她绣得专注,一杆竹枝刚绣完,天色已有些暗了,翠浓进来,点上一盏灯。
“少夫人仔细眼睛。”翠浓把银釭推近些,忍不住提醒。
戚凤箫放下绣到一半的料子,朝窗外望望,雪下得正稠:“余嬷嬷还没来么?”
伯夫人既带了陶嬷嬷回去,应当会把余嬷嬷送来吧?
好久未见余嬷嬷,戚凤箫就是心里惦着,想到好多想对余嬷嬷说的话,又不知该不该说,实在坐立不安,才想到绣香囊静静心。
“没呢,雪下得大,兴许明日才来?”翠浓看得出,那余嬷嬷对少夫人来说很重要,宽慰道,“少夫人别担心,最迟明日定能见到人。”
两人正说着,便听院中传来动静。
没等戚凤箫看清风雪里的人影,便听小丫鬟在门口禀:“少夫人,伯府来了位姓余的嬷嬷,说是来伺候少夫人的。”
戚凤箫顾不上应声,当即跳下便榻,身形轻快似一阵香风,捉裙跑到门口。
熟悉的身影已行至廊下,摘下兜帽,挎着半旧的湘色包袱向她施礼:“见过少夫人,奴婢奉伯夫人之命过来伺候。”
“余嬷嬷。”戚凤箫手扶门侧,发丝被风吹动,眼中泛起泪光,激动地几乎站立不住。
翠浓快速打量了一眼,含着笑,扶住戚凤箫,故作熟稔道:“好久未见余嬷嬷了,今日可得让灶房加两个菜。”
怕戚凤箫的异样被院子里侍立的丫鬟婆子察觉,翠浓依着规矩提点:“少夫人,余嬷嬷是替陶嬷嬷来的,便睡陶嬷嬷那间房?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先带余嬷嬷去安顿,再来少夫人跟前回话?”
虽然很想立时叫余嬷嬷进屋说话,可戚凤箫知道,她不能表现得太反常。
是以,收整心绪,微微颔首:“好,你先领余嬷嬷过去。”
翠浓有心与之交好,不止领着余嬷嬷去安顿,还悄悄对她讲了几句岁寒居的规矩。
“旁的都好说,只是世子在的时候,须得谨慎小心些。”翠浓想想,又低低补了一句,“世子爷脾气不算太好。”
秋芙手臂被拧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翠浓觉得自己对世子的评价还是过于保守了。
话音刚落,余嬷嬷便蹙起眉毛,一脸担心问:“翠浓姑娘,少夫人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初时确实受了些委屈,可后来世子喜欢少夫人,便待少夫人极好,嬷嬷不必担心。”翠浓很羡慕戚凤箫,至少还有个余嬷嬷是真心关心她的。
饶是她特意宽慰,余嬷嬷不能放心。
不多时,到了戚凤箫跟前,余嬷嬷开口便轻斥道:“你这笨丫头,我在那坛桂花酒坛塞上刻的字,你就没看见么?这样的人家哪是咱们惹得起的?”
“看见了。”戚凤箫抱着她手臂,靠在她肩头嘟囔。
“看见了你还留在府里?”余嬷嬷知道她是为什么不走,可还是忍不住生气,“这么些年我教你的话,你都没长记性是不是?”
即便被余嬷嬷教训,戚凤箫心里也高兴,听余嬷嬷叭叭说完,她才没正行地笑嘻嘻反驳:“那我被送进侯府之后,嬷嬷无牵无挂的,为何不拿着银子离开,反而进了伯府,想方设法把银子送我这儿来了?”
登时,余嬷嬷被噎住,斥责她的话再说不出口,只拿眼睛瞪着她。
“嬷嬷,我答应给你养老的,哪能自己跑?现下把你从那吃人的伯府里捞出来,我再没什么好牵挂的。”戚凤箫说着,拉着她起身,“给你看些好东西!”
刚刚重逢,戚凤箫只想说些开心的事。
她躬身从箱笼底下翻出蓝底布包,打开来,将两叠银票塞在余嬷嬷手中,她眼睛放光,不无得意道:“这么多银票,全是我们的。”
余嬷嬷一张一张数着,眼睛越睁越大:“一、二……足足有十张。”
还都是一百两面值的。
“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世子给的?”余嬷嬷讶然。
总不可能是伯夫人给的,伯府里尽是没心肝的东西。
戚凤箫摇摇头,没解释,笑道:“还不止呢。”
说完,起身去取宋玉光送她的头面,以及伯府曾经送来的赔礼等物。
没等她拿到手,便听余嬷嬷道:“这是什么?”
戚凤箫一回身,只见余嬷嬷手里拿着那份大红婚书,正好奇打开。
“嬷嬷!”戚凤箫下意识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子们的鼓励,新的一周,一起加油鸭!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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