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和翠浓一个解绳,一个撑船,看山看水看云,就是不敢将目光往船舱里落。
湖风冷,宋玉光抬手扯扯舱壁悬着的珠串,舱门上头卷起的锦帷扑簌簌坠下来,挡住天光。
船舱内光线晦暗,只锦帷被风吹起的罅隙漏进一线天光,照得戚凤箫眸光熠熠。
似是心口千回百转的结倏而解开,眼底兜着的情愫便不加掩饰。
她望着包裹住她柔荑的大掌,低低撒娇:“今日在园中受委屈了,你便不问问我,也不哄哄我么?”
被质疑的事,料想瞒不过他,戚凤箫不知他何时会提起,提起前会不会查证什么。与其他心里埋下怀疑的根,不如她自己主动提起,反而显得坦荡。
话音刚落,那轻轻摩挲她手背的长指蓦地顿住。
园中之事,宋玉光已然洞悉,可他心中疑惑重重,眼下戚凤箫不是该已吓坏了,生怕他问起今日之事么?
怎的反而像是变了个人,格外温存缠人?
是想勾缠着他,叫他念着她的千般好,舍不得生出一丝怀疑的心肠?
明明极是受用,宋玉光却忍不住板起脸,正色逗她:“听说今日有人怀疑你并非戚凤笙,那人还是你最好的朋友。”
为演得真些,他松开已被他捂得又暖又软的柔荑,语气凉薄:“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你自成亲便一直戴着面纱,我如何知晓你便是我娶的发妻?”
“你说你不知?还说她的话有道理?”戚凤箫万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难道,连世子也怀疑我么?”
怕长风和翠浓听见,她语气压得低,轻柔似湖上雾霭,氲着委屈的水汽。
这委屈也不全是装的。
她忽而想到,宋玉光会在湖边等着她,会不会不是为着等她,而是为着质问她?
只不过,她做出扑入他怀中的举动,暂时堵住了他的话?
所以,他心里已然存了疑,是吗?
外人已然相信她,他却不信,因着潘凌霜的那些话,他竟松开她,语气那样凉薄。
只是怀疑,尚且如此。
若他知道她是假的,会如何?
戚凤箫稍稍仰面望他,对上他沉静难测的神情,不敢再妄想他会不怪罪,还将她留下。
宋玉光面朝她,长指避开面纱,自她下颌轻轻抚上她侧脸。
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细细描摹她面庞轮廓,像是在确认什么。
又像是在试探她,试探她会不会紧张,有没有心虚。
戚凤箫唇瓣翕动,浅浅呼一口气才道:“世子看不见,要我如何证明?是不是要我跳到湖里去,才能洗得清?我待世子一片痴心,以为世子待我亦如此,原是我一厢情愿了。”
她嗓音打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心寒。
言毕,立起腰肢便欲起身,像是真敢往湖里跳。
身子尚未离座,便被宋玉光长臂一伸,扣入怀中。
抚在她侧脸的手略粗鲁地移至她脑后,霸道地扯开她脑后系带,她面纱轻盈落下。
戚凤箫伏在他身前,愕然抬眸,下一瞬,她披风的兜帽从上罩下来。
兜帽宽大,边缘横在她纤细的鼻梁处,遮住她目光。
黑暗降临的一瞬,两片柔软的唇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辗转厮磨而下。
戚凤箫呼吸放缓,委屈萦在心间,冷寂的情愫又被他薄唇烘热,在她津津潆洄的唇齿间流动。
她不敢宣之于口的悸动,遍染眉睫。
“真不经逗。”他张开两片红艳润泽的唇,唇角衔着志得意满的笑,竟还好意思怪她。
方才那番凉薄的质问,竟是逗她的,戚凤箫哪里想得到?
他唇角的笑,实在叫人又羞又气,戚凤箫抿唇忍了忍,终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跪在他座位侧,立起腰肢,两条手臂环在他肩头。
黑暗里,她稍稍侧首,贝齿轻咬他耳尖。
如愿听见他轻轻吸气,她才松开,温热的气息拂在浅浅齿痕处,低喃:“看你还敢同外人一起怀疑我,即便是逗我,也不成。”
这样大胆的举动,她往常必不会有。
宋玉光猜不透她身上还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她的转变分明合他心意,却无端叫他悬心,心里很不踏实。
他一掌控住她细腰,一手在她后腰下绵软的弧线轻拍一记:“被个外人逼得落泪,你倒好意思振振有词。”
面对外人质问,她大可拿出世子夫人的气势来,直接将人轰出去便是,多费什么口舌。
“你打我?”戚凤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凝着他。
除了幼时被余嬷嬷打过屁股,便没旁人这样打过她了,戚凤箫一直不知该羞还是改气,雪颊红如春桃。
“打疼了?那给你揉揉。”宋玉光大手托住她后面那片裙料,掌心热度透过衣料渗入肌肤,戚凤箫的脸越来越烫。
她拧了一下腰,拍开他作乱的手,正要坐到对侧去,便听翠浓在外头唤:“少夫人,船靠岸了。”
不知怎的,船舱里莫名旖旎的氛围让她不敢回头,她整理好面纱,戴上兜帽,遮掩住发烫的面颊,掀开锦帷出去。
站到岸上,回眸一看,正见长风扶宋玉光出来,他头上也戴着兜帽。
翠浓看看戚凤箫,再看看宋玉光,眼神满是不解。
船舱里明明比外头暖些,怎的一个两个都戴着兜帽出来?
对上翠浓疑惑的眼神,戚凤箫舌头轻舔了一下齿尖,目光闪躲。
李绮玉倒是言而有信,说送赔礼,当真送了丰厚的赔礼来。
听说伯夫人犯了心疾,在床上躺了几日,宋玉光问她要不要回去看看,戚凤箫摇摇头。
“我写了信回去询问,母亲不要我回去,说是不严重,就是累着了,歇两日便好。”
她又不是大夫,回伯府去有什么用?再说,从前也没听说伯夫人有心疾,那心口疼的毛病多半是赏花宴气出来的。
戚凤箫大抵能猜到原因,只在心里叹了句,自作自受。
后晌,天上飘起雪絮,戚凤箫穿着绣缠枝山茶襕边的夹袄,坐在熏笼侧,探身往窗外瞧。
“今年的雪是不是落得早些?”戚凤箫扭头问翠浓。
翠浓端着针线筐,笑应:“可不是?梅花开得也早,早上听院里洒扫的小丫头说,园里的梅枝已经开始结花苞了,红红的一点,可好看,少夫人可要去瞧瞧?”
戚凤箫听着意动。
她怕冷,从前冬日里也没有很保暖的锦袄貂裘御寒,便很少出门,能在屋里窝一整个冬天。
眼下却不同,她穿得暖,还有鎏金的手炉给她握着,去哪里也不必怕冷。
“好,我去折几支回来插瓶,看能不能催出花来。”戚凤箫应着,合上书卷,起身去去架子上银红色滚狐狸毛的氅衣。
翠浓则放下针线筐,备好手炉递给她,伺候她换上外出的鹿皮靴,一道往园子里去。
宋玉光去寒苑让陈太医施针,岁苑里丫鬟婆子都在屋里烤火,静得很。
地上已积起一层薄薄的雪,戚凤箫踩在雪面上,听着轻轻的咯吱声,望向不远处一大片梅林。
待梅花开了,她要带一口罐子来,装些梅花上的雪回去烹茶,世子应当会喜欢。
还能叫玉莹她们来赏梅,去鉴湖里捉几尾鱼烤来吃,只是须得搭上棚,否则太冷了。
梅枝细瘦欹斜,像一副自然天成的水墨画,极美。
翠浓望着穿梭林间,时而驻足仰面折花的戚凤箫,微微惋惜,少夫人生得这般好,性子也好,可惜身世不好,否则必有一位真心爱慕她的郎君,一世待她好。
如今,少夫人看似过得快活,实则与她一样,是看不到前路的。
戚凤箫细细寻找,竟找到一支已然开花的,虽只开了一朵,上头沾着薄薄雪色,美得玉洁冰清。
“翠浓,你瞧,多好看!”戚凤箫拿给翠浓看,又道,“回头插在花觚里,细细养几日,定能开上几朵。”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隐隐听见箫声,戚凤箫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眉眼间染着笑意:“世子回来了。”
捧着花枝入门,正好瞧见宋玉光立在窗畔。
他面朝半开的窗扇,却瞧不见雪,戚凤箫听那箫声里,透着雪满关山、铁马冰河的气势,也替他惋惜。
一曲终了,戚凤箫捧着花枝,走到荔枝木花几侧:“方才去了梅园,竟寻到一支开花的梅枝,虽只一朵,却极清艳,本舍不得摘的,却想养在屋子里,让世子也闻闻梅香。”
宋玉光手持紫竹箫,循声走过去,俯低身形轻嗅,却是嗅她松松绾就的云鬟。
“确实香。”他轻叹。
戚凤箫见他没正行,推了他一把,却被她顺势捉住手腕。
宋玉光抬手,将紫竹箫塞在她手中。
戚凤箫目光掠过紫竹箫,落在他脸上,不解其意。
只听他问:“想不想学?今日无事,我教你。”
学会了,也能吹得像他一样好听么?
“想。”戚凤箫含笑应下。
宋玉光拉着她,走到熏笼侧,将她按坐在圈椅中。
他立在她身后,长臂轻轻自她肩头环过,细细告诉她指法。
戚凤箫认真瞧着,待他将紫竹箫递来,她学着他的模样,唇瓣贴上残留他体温的位置,呼吸乱了一息,方才学着他的样子吹奏。
吹出的曲调,却不是想象中该有的。
“错了。”宋玉光取走她手中紫竹箫,轻哄,“还是先教你吐息。”
戚凤箫唇上还沾着他的气息,面对他如此耐性十足的模样,她气息莫名不稳。
“吐息要如何学?”戚凤箫想不出,下意识问。
哪知下一瞬,他啪嗒一声将紫竹箫轻放在桌上,长指捏起她下颌,迫得她侧首仰颈。
他俯首,薄唇吐出温热的气息,嗓音略哑:“这样。”
他唇瓣抵着她,仿佛她小小檀口便是那管紫竹箫的口,徐徐向她口中渡气。
戚凤箫心神摇荡,他却松开她,一本正经问:“可学会了?再试试看。”
恍恍惚惚拿起紫竹箫,戚凤箫只觉唇瓣发麻,根本忘记他方才如何教的。
“不用心。”宋玉光似是无奈,请捏了一下她鼻尖,取走她手中紫竹箫,“再来。”
来回几遭,戚凤箫只觉跟他学吹箫,比去院中跑几圈还累人,她身上已沁出薄汗,熏笼里银霜炭哔剥一声,像是她身上痱子炸开,热得她想将夹袄解开。
“我资质愚钝,还是不学了。”戚凤箫起身要走,想离熏笼远些,散些热意。
最好到廊下站一会子,将心中绮念吹散。
旁人学箫绝不是这样学吧?若非宋玉光教的时候神情专注,戚凤箫定会认为他在故意蛊惑她。
偏偏他神情再专注不过,反衬得她心不在焉。
“你不是资质愚钝,是不专心。”宋玉光长臂将她揽住,不许她临阵脱逃。
“耗费我小半个时辰,什么也没学会,该如何罚你?”宋玉光说着,忽而将人横抱起来,大步朝屏风后头走去。
这会子,戚凤箫终于反应过来,他就是在蛊惑她!
“欸,天没黑呢。”戚凤箫推他肩。
正想再说些什么,到嘴边的话,忽而卡住。
熟悉的雕花跋步床,软帐松松挽在两侧金镶玉钩上。
可是,床里侧为何多了一面琉璃镜?将床上整齐堆叠的衾褥,甚至衾褥上的花纹,皆照得清晰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戚凤箫:床上需要镜子吗???
宋玉光:太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