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醒?”
池鸦还没睁眼,就听见一道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声在自己脑袋上方响起,裹着一股子香水味儿的呼吸喷到他的脑门上,带着嗤笑说:“这结巴不会真成植物人了吧?”
紧接着他叫另一个人的名字,说:“顾怀安,你怕是要高兴死了吧?”
然后一道冷淡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池鸦的耳朵。
“医生不是还没下最后的诊断结果?”很漫不经心又冷漠的语气,淡淡的,“别高兴得太早。”
池鸦有点茫然。
他从很久前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唯有的几个朋友里没有人会这么说话,会充满嘲讽地叫他……结巴,会因为他还没成为植物人而冷漠地叫别人“别高兴得太早”。
乐团里的同事关系虽然向来冷淡,但他很确定这两道声音也不是他们其中的谁。
所以……这两个人是谁?
还有,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等等,顾怀安?这个名字听起来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熟悉……?
池鸦努了努力,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身体上的沉重感是来自于大脑里那种过于强烈的眩晕和昏沉。
他愣了愣,而身体的感知像是才随着他的思维一起复苏了一样,来自于全身的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烈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心神。
“!!”池鸦想呻.吟,却发不出一丝儿声音。
太、太痛了……
池鸦闻见消毒水的气味,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模模糊糊地想,所以他这是……在医院吗?
他生病了?还是受伤?
池鸦迟钝地想起……他好像是出门想去修他的琴的时候被车撞了。
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和行人恐惧的尖叫在脑海中匆匆一闪而没,他骤然有点心慌。
他,他没有钱的……
“你别说,这结巴不故意拉臭脸的时候还挺好看的,瞧这细眉毛长睫毛,还有这小粉嘴,瞧着挺适合口……哎,他给你口的时候是不是很舒服?”
吊儿郎当的男人声音又在他脑门上方响起来,像是在很近的地方打量他,语气惊讶:“呦,皱眉了?这结巴还能听见人说话?”
皱眉算什么,池鸦心说你再口来口去我就诈尸给你看。
“他没给我口过,我嫌恶心。”那个冷漠的男人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不耐,说,“秦玉泽,你能闭嘴吗?”
——在那一瞬间仿佛一道闪电骤然劈过了脑子,池鸦心中悚然一惊。
他想起来了!
顾怀安……秦玉泽……这不就是Susan那丫头最近整天在他耳边念叨的那本耽美小说里的角色名字嘛?!
Susan痴迷中国耽美小说到了疯狂的地步,甚至为了能看懂那个叫什么江的APP上瀚如烟海的耽美小说而缠着他学会了中文,从此每当爱上哪部小说的时候就整天拉着他逼他给自己喜欢的CP画同人,缠得他恨不能鲨了当初那个傻derder高兴能把中国汉字发扬光大于是不辞辛苦教会她中文的自己。
而这本《他不爱我》,就是Susan后宫里的新宠。
想到这本光看书名就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狗血味儿扑面而来的耽美小说,池鸦的脚趾头就蠢蠢欲动。
原因无他——这本充满古早虐恋狗血味儿的耽美小说里的主角受,叫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还有个跟他一模一样的毛病。
——他是个结巴。
也是因为这一点,池鸦很抗拒这本小说,Susan心里清楚,也罕见地没来缠他画同人,但她会小心翼翼地给他挑着讲一些比较轻松的情节,试图用二次元里那个“池鸦”所感受到的温暖让他更快乐一点。
所以池鸦知道“池鸦”和现在病房里的这两人曾经一起念过高中和大学,秦玉泽跟“池鸦”不对付,却是顾怀安的好哥们,而学生时代的顾怀安对“池鸦”很照顾,会在“池鸦”因为结巴被所有人取笑孤立时叫他一起打篮球和吃食堂。
所以他不意外小说里那个孤僻阴郁脾气还有一点大的“池鸦”会喜欢上顾怀安,甚至会和他在一起,但是为什么,“池鸦”现在浑身疼痛地躺在病房,而秦玉泽却在和顾怀安那样轻佻又下流地讨论“他”?
嗯,还有个最重要、最荒唐、最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穿书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秦玉泽嘻嘻地笑,“知道你烦这结巴……不过这次跑车出故障真不是你哥终于忍不了你跟男人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而出手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池鸦竟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隐隐的……畏惧?
名叫顾怀安的男人开了口,语气微微僵硬:“……不至于。”
他没有说“不是他”,说的却是“不至于”。
池鸦莫名惊悚——什么叫“不至于”?那要是至于了这哥真就能干出谋杀来?就因为自家弟弟搞了个男人??
呜……这都什么恐怖的人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天父菩萨圣母玛利亚他要回家找妈妈……
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就听秦玉泽干笑了一声说:“也是,要是他老人家出手,这家伙还能躺在这儿?八成这会儿连灰都给扬了吧……”
他甚至还充满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怎么就不是你哥出手呢。”
池鸦:“…………”
所以真的没有警察叔叔来管管这个世界吗?!
池鸦感觉到秦玉泽拍了拍自己的脸,动作轻佻又充满羞辱:“看,下三滥的手段使多了,报应这不就来了?结巴啊结巴,最好祈祷自个儿真变成个植物人吧,你要是醒了,相信我——”
他的气息凑近了池鸦的耳边,语气冰凉充满了恶意:“你再这么作下去,迟早惹到那位出手……你会恨不得现在立刻就死了。”
池鸦睫毛颤了颤。
随即就感觉到一根手指头拨了拨他的睫毛,秦玉泽跟研究洋娃娃似的惊奇道:“不是,还真能听到啊?看这眼睫毛抖得,哇,害怕死了吧!”
池鸦:“…………”
害怕、害怕你大爷QAQ!
“行了。”顾怀安不耐的声音传过来,“你走不走,还要在这呆什么时候去?”
秦玉泽嘻嘻笑,又在池鸦脸上掐了把说:“走走走,喝酒去!”
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他的床边愈走愈远,池鸦心里松了口气。
他原是想装死到底的,谁料这一瞬身体深处蓦然涌现一股莫名的冲动,催促他:“不要走……不能叫他走!!”
池鸦懵逼了。这瞬间的感觉异常的玄妙,他仿佛忽然就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像一个无能的主人一样茫然地任由失控的机甲自己做出了行动——他缓缓地张开了缺水干裂的嘴唇——
“……顾……”
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男人脚步猝然一停,秦玉泽差点撞到他身上:“怎么了怎么了?”
顾怀安倏地转身,锐利的视线越过秦玉泽肩头,看向不远处的病床。
——那上面躺着一个身形单薄到过分的青年,雪白的被子下几乎看不到他身体的起伏。床头仪器旁是他苍白的脸,而此时他昳丽的眉眼正不安地皱起轻颤,他看见透明氧气罩下青年的嘴唇微弱地张开——
“顾……”
“顾怀安……”
秦玉泽也回头,悚然道:“卧槽!真醒了!!”
他一声喊完瞬间意识到什么,迅速回头去看顾怀安的脸,果然……已经阴沉得不像话了。
“……兄弟,”秦玉泽顿了顿,微微凑近了低声道,“你现在要去拔氧气也来得及,监控交给我,自家医院你放心。”
顾怀安:“…………”
池鸦:“…………”
别以为我听不见!
叫出那一声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池鸦空洞的目光盯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听着男人又从门口折返的脚步无声地叹了口气。
氧气罩蒙上一层淡淡白雾又很快散去,顾怀安站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冷淡吐字:“命真硬。”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想命这么硬的。
池鸦微微转了下眼珠,下一秒就狠狠顿住了。
这个人……这个人……
竟然是这么好看的吗!!
天是很晴朗的五月天,病房是很干净宽敞的单人病房,清澈微暖的阳光从窗外仪态万千地踱进来,照得面前这男人的眼珠如最透亮干净的琥珀。
顾怀安身材很高大,站在他床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可他偏生了一双桃花眼,睫毛很长眉毛很浓,浅色的眼瞳搭配精致的五官和小麦色皮肤,乌黑短发抓成随意又不失精致的发型,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气质风流,浑身上下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释放着荷尔蒙。
池鸦知道二次元男主一定很帅很靓,但他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帅这么靓!
他呆呆望着面前的男人,即便是看惯了欧美人种天生优越的五官骨相,也不能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的魅力。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是他现在的……男朋友吗?
池鸦张了张嘴,又叫了一声:“顾……怀安……?”
顾怀安看见他眼中的痴迷,脸上厌恶更甚,冷笑说:“再敢用这种眼神瞧着我,眼珠子给你抠掉。”
他语气太阴狠,池鸦不由瑟缩了下。
什、什么抠眼珠子不抠眼珠子的……难道不该先给他这个重伤的病人帮忙按个铃吗QAQ?
秦玉泽凑过来,语气幸灾乐祸:“哎呦呦,刚睡醒就对着男人犯花痴,不愧是你啊,池乌鸦!”
池鸦眼神无辜,他这只不过是对美的欣赏!欣赏!才不是花痴!
他瞥了眼秦玉泽——果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模样,白白净净的也挺帅,只是眼角眉梢有明显的声色场上混惯了的轻浮气,和他身边的顾怀安一比,就有些不大耐看了。
望着站在自己病床边的这两尊煞神,池鸦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关于原著Susan只给他讲了他们学生时候的内容,至于大学毕业后Susan却一个字都不肯提了,想来后面那些内容大概连标点符号都飘着狗血味儿,他本来也没兴趣去了解。
这也就导致了……除了零星一点学生时代的事情,他对眼下的情况以及面前这两个人是一点都不了解了。
但没关系,他还可以祭出那个穿越者限定的法宝——装失忆。
打瞌睡就来枕头。秦玉泽玩味地打量他:“我怎么觉着……这结巴的眼神有点傻?喂,你不会撞坏了脑袋失忆了吧?”
池鸦皱眉茫然:“嗯……”
“太好了!”秦玉泽大喜,一拍顾怀安肩膀,“他失忆了!肯定也不记得那些把柄藏哪了!老顾,你可以放心做掉……呸!可以甩掉他啦!”
“等、等等!”池鸦眼神瞬间清明,冷静道,“我又,又想起来了!”
话说出口他就闭了闭眼。
喉咙口熟悉的痉挛和熟悉的胸闷、紧张……确定了,他还是个结巴。
“啊……没失忆啊……”秦玉泽语气里充满了遗憾,看了看他又看了顾怀安,拍拍男人肩膀道,“兄弟,看来你们这肮脏的py交易还是得继续下去啊。”
顾怀安额角的青筋骤然一蹦。
他冷冷地盯着病床上的青年看了好半晌,忽然问:“我生日在什么时候?”
池鸦:“…………”
你妹的……你妹的!我怎么知道你个纸片人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秦玉泽一愣,随即大笑,拍拍顾怀安道:“聪明,真聪明!”
他转头看向池鸦,笑眯眯的:“你那么喜欢老顾,把他生日记得比谁都清楚,年年都第一个给他送礼物,我相信你就算忘了自个儿叫啥也一定不会忘记他生日的对吧?”
池鸦抿着唇故作镇定,脑子里疯狂回想Susan给他讲过的内容。
顾怀安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睨他:“忘记了?”
池鸦睫毛抖了抖:“当、然……没有。”
“那就说啊?”顾怀安冷笑,“为什么要假装没失忆?怕我会把你像条癞皮狗一样一脚踹开么?”
不,不是怕被你踹开,池鸦冷静地想。
我是怕你觉得“池鸦”再也威胁不到你了就把我狠狠做掉啊啊啊!
从他目前所知的信息来看,“池鸦”手里大概率捏着顾怀安的某种把柄,顾怀安明显很厌恶“池鸦”,但两个人在秦玉泽这个死党眼里却是可以口来口去的关系……
那么合理推测,“池鸦”应该是使了什么“下三滥手段”,得到了某些把柄,并以此来威胁顾怀安跟自己好……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池鸦抬起睫毛,小心翼翼地观察顾怀安的表情。
——薄唇抿成锋锐的线,桃花眼像结着冰,连眉毛上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看来的确是很想做掉他没错了QAQ。
据他所知顾怀安的背景似乎很不一般,他本身又是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这样的人被“池鸦”捏着见不得光的把柄这么威胁,想想也知道这男人心里对“池鸦”是有多恨了!
他敢保证,一旦让顾怀安发现了“池鸦”失忆再威胁不到自己,那他一定会死很惨的!
池鸦一边泪流成河一边疯狂回忆,而男人冰冷如刀的视线就在他的小脖子上缓缓徘徊……等等,有了!!
“想的真够久了。”顾怀安抱着胳膊语气凉凉,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报复欲,“还没记起来么?”
秦玉泽幸灾乐祸,看样子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哇,这结巴真失忆了啊!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
“二月十六日。”池鸦蓦然开口,“情、情人节后的第、第二天。”
顾怀安微微一顿。
池鸦抬起睫毛,定定地望着他:“你,你生日……聚会,我亲,亲了你。”
他声音虚弱而沙哑,漂亮的面容是大病中的苍白,对着顾怀安努力笑了下,说:“那是,那是……”
那是“池鸦”满心渴盼又小心翼翼的,第一次告白。
“够了!”顾怀安蓦地打断他,表情已经完全阴冷下去,他放下胳膊站直了身体,目光狠厉地盯着池鸦,眼中神色翻涌不定。
池鸦垂下睫毛,想着那个故事里“池鸦”的人设,慢慢调整着五官神态,露出一个冷淡沉默的,死人一样无动于衷的表情。
半晌,头顶上那道刀刮一样又冰又疼的视线终于离开了他的脸,顾怀安冷笑了一声:“算你运气好。”
说罢,他就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秦玉泽看看床上的青年,啧了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给他按了床头呼叫铃,随即什么也没说,就追着顾怀安也走了。
病房门“砰”的一声被合上,池鸦睫毛颤了颤,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差点让他热泪盈眶。
我爱Susan!
病房外,秦玉泽大步追上顾怀安,皱眉道:“那结巴没失忆,接下来要怎么办?难道你还得继续被他要挟么……”
“……”顾怀安沉默了一会儿,蓦地抬脚,“咣!”的一声狠狠踹翻了墙根下的垃圾桶。
“哎你们干嘛呢——”不远处护士站里的护士匆匆跑出来,看清了两人的脸后又蓦地顿住了脚步,恭敬又紧张地,“秦……秦三少!”
秦玉泽挥挥手,叫她走远点别管闲事,安慰死党说:“消消气消消气,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去求求你哥算了,只要那位活阎王出手……”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干笑:“保管那结巴到下辈子都不敢张嘴说话……”
顾怀安脸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
不远处办公室里,一个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脚步匆匆地出来,越过两人身边,推开了一分钟前刚刚闭阖的那扇病房门。
秦玉泽回头看了看,骂了声晦气,忽然听死党开了口:“你真觉得,他没有失忆么?”
“啊?”秦玉泽蓦地抬头,不能置信,“你是说……他假装的??”
“……”顾怀安摇头,“我不确定。”
刚刚他看着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心里就隐隐约约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好像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可诡异的是,从青年睁开眼开始,就有种莫名的陌生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当他说话时,那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
“如果他没变,方才问他我生日在哪一天时,他就该毫不留情地嘲讽我,而不是……”顾怀安冷笑,“乖乖地回答我。”
还想得那么认真,简直像一个面对难题抓耳挠腮的小孩儿。
秦玉泽一愣,恍然大悟:“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结巴这几年到底有多可恶了!一个结巴还那么爱嘲讽人,逮着一点机会就拿话把人往死里膈应,尤其是……”
他看了看顾怀安的脸色,倏地噤声。
尤其是……对着顾怀安的时候。
想着想着他就对自家这死党升起了巨大的同情。
被迫让这么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结巴绑在身边,每天还要忍受他的冷嘲热讽坏脾气并且貌似还要继续忍受下去……
唉,他这哥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顾怀安没说话,还在想着刚刚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
眼神也变得很不一样了……车祸前的那双眼睛,是阴郁的,沉默的,总是了无生趣一样垂着眼皮,连嘲讽人时都像一潭死水一样毫无生机,不起波澜,黑沉沉的盯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而刚刚,他竟然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圆圆的猫眼里面看见了……纯真和哀伤。
“你说他可能真失忆了?那也不对啊!”秦玉泽皱眉思索,“要真什么都忘了,怎么还能记得你生日,难道他就这么爱你?”
顾怀安一攥拳头,骨节发出一声“嘎嘣!”秦玉泽讪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然而顾怀安的脸色已经重新阴沉下去,冷笑一声:“到底怎么样……”
他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那扇房门,压低了声音道:“走着瞧就是了。”
秦玉泽看着他的眼神,蓦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