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刻不曾停歇,终于在日落之时驶出了阳夏城,赶到了客栈。
为了安全起见,谢清平提前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谢清徽进了客房笑道:“哥哥真是大手笔,我还纳闷呢,之前哥哥送我来祖宅时未曾带这么多人,怎么这一回倒活像是带了一队禁卫军,纪律严明不说,瞧着功夫也极为深厚。”
谢清平示意明心与明镜出去,同时叫来了身边的近随谢晋,谢晋点头示意:“郎君与娘子放心,有我在门口守候,方圆五里必不会有人偷听。”
谢清平这才放下心来,同清徽一同坐下。
谢清平接过妹妹手中递来的茶杯,却并未饮下,良久开口:“清徽你在祖宅停留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对于朝中之事可能了解的并不是很清楚。”
谢清徽疑惑:“或许是我消息滞后,又或是二叔叔母心疼于我,不肯据实以告,难道如今我们谢氏已经……”
谢清平摆摆手:“并非如此。陛下虽有收归权力之心,但并未想对我们谢氏如何,如今阿耶上交兵权,急流勇退,圣上又左右了我的婚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我想说的是陈留郡公之事与如今的民生。”
谢清徽蹙眉:“我只知道陈留郡公一族是因为一首童谣遭了祸,却并不知内情如何。”
谢清平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杨花落,李花开”六个字。
谢清徽倒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发冷。
谢清平抬头看向清徽:“陛下为夺皇位与废太子周旋多年,又为了稳固自身的位置在先帝与肃睿皇后面前伪装了那么久,直至肃睿皇后崩逝,他才得以喘息一口气。只是当时先帝尚在,陛下也只能苦苦的熬着。这么多年,皇权的重要性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不许任何人挑衅,那一句童谣,动摇的不止是陛下的皇位,更是王朝的安危,他绝不能容忍。”
谢清徽呼出一口气:“陛下如此狠辣的处理了陈留郡公一族,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是否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吗?万一陈留郡公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呢?”
谢清平冷笑:“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在背后调查过吗?只是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为了震慑民心,陈留郡公必须死。因为李姓一事,安国公也被波及,只是安国公送了好些骏马与美人给圣上,更是上折言说年老,希望由世子李靖廷承袭爵位。虽然折子最终被驳回,但是安国公也算是脱离了危险。”
谢清徽拨弄了下手腕上的玉镯:“那此时与安国公府结亲,陛下可会有所猜忌。”
谢清平道:“不悦是肯定的,但猜忌到不至于,我冷眼瞧着,安国公父子都是聪明人,况且肃睿皇后到底是安国公的姨母,陛下总会顾忌的。”
谢清徽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也舒展了多日紧皱的眉头问:“既然哥哥与我的婚事都算是绝境中的一步退路,为何哥哥还是心绪不宁?希望哥哥不要担忧我,娘子们在后宅中自有自己的生存之法的。”
谢清平起身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除了担忧你,我也在担忧别的。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来,因为开始不太平了,妹妹。陛下登基之初,一直在遵循先帝之政,直至两年多以前,陛下提出了要开凿大运河之事,这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只是陛下失之急切了。”
谢清徽喝了一口已经冷却的茶水:“前朝四分五裂,先帝花了数十年才正式一统,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虽然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执政基础,那些林立的小国也不必放在眼里,可是北方尚且有突厥虎视眈眈,国库里的银子流水一样成了军费,怎么还会有银子用来支撑这么庞大的工程呢?”
谢清平无奈摇头:“起初不是没有大臣提出反对,可是陛下一意孤行,天子之心谁敢违拗。本身时机不对,而陛下又希望在位之时正式完工,投入了大量的钱财与人力,如今百姓怨声载道,国库空虚,自然社会治安也就有所下降。”
想到五胡乱华的惨状,谢清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问:“那突厥那边……”
谢清平眼中也有不忍:“突厥自然不可能没有异动,先帝之时将肃睿皇后的嫡出公主下嫁突厥可汗,原是希望宁安公主生下继承人,保证边疆太平。但天不遂人愿,宁安公主之子早早过世,而此时新任的突厥可汗却并非宁安公主的儿子,陛下已择宗室女成河县主改封宁国公主,不日就要许嫁突厥了。”
谢清徽眼中似有水光:“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两国的和平却要让一个女子付出终身,何其残忍。”
谢清平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似在安抚:“弱国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的,而对于执政者和朝堂里的公卿大臣来说,能够牺牲一个女子就能办到的事情,谁都不会提出发动战争的。这个时代注定了女人都是权力战争中的牺牲品,不管你是高门望族的娘子又或是街边逃荒的女儿。”
谢清平长叹了一口气:“妹妹早日安歇吧,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更加忧心,只是让你对前路有更清晰的判断。我们谢氏的女儿不在意那些女子不能干政的谬论,也是为了让家族中的每个人都能预知即将到来的风暴。妹妹若还有疑惑之处,明日赶路之时,你可以好好留意一番街上的景象。”
谢清徽也叹了口气:“是啊,如今我们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够想那么多,哥哥也早些安歇吧。”
兄妹二人各自安歇了,只是那时而闪烁时而明亮的烛火昭示了两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次日天明。
谢清平早早起身,吩咐谢晋检查了人马及行李,并且勘察前路是否安全之后才叫醒了谢清徽一同用早膳。
用完膳后,谢清徽看向外边整装待发的人马:“哥哥上次送我大概花了五六日之久。”
谢清平喝了一口茶道:“我们如今已经靠近洛阳了,最快的脚程,我们后日晚上便可抵达长安,在路上停留时间越久,变数就越多,委屈妹妹了。”
谢清徽轻笑摇头:“我倒是不觉得委屈,只是想到来时的心境,却与此时大不相同。或许妹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闺阁女儿,此刻我有面对未知未来的忐忑,却也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反倒是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谢清平笑了:“你能这么想反倒是最好,我本来还怕我的妹妹听闻这些事之后日夜忧愁,你若是没有闺阁女儿的悲怨与酸楚,倒是让我心中石头落了地,好了清徽,我们出发吧。”
马车缓缓驶入洛阳城,昔日富丽繁华的东都依旧人声鼎沸,只是那墙角之间多了许多谢清徽未曾见到的乞儿。
谢清平抬起车帘:“因为是东都,你所看到的景象还不算是太凄惨。他们大部分是从淮扬,钱塘一带逃难来的,家里的男丁要么被征去挖了河道,要么死在了干活的时候。”
“阿娘——别丢下我,阿娘——”
“贵人,求您行行好,赏口饭吃吧,贵人,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
听着女童凄厉的声音,又看着沿街乞讨的妇人与稚子,谢清徽眼中噙满了泪水。
似有不忍,谢清平放下了车帘望向妹妹:“我知你心中难受,只是你我位卑职小,难以更改这些人的命运,只能多买些奴仆为他们增添一个容身之处。”
对上谢清徽希冀的眼神,他继而苦笑道:“如今朝中人人风声鹤唳,什么粥棚慈善也是万万不能做的,生怕触了陛下逆鳞,人人都道太平盛世,只是这太平,终归只有上层贵族所有,哪里来的天下太平呢?”
谢清徽紧紧握住手中的玉镯,她一直有一个不敢言说的愿望,她想做皇后。这个愿望的最开始仅仅是因为那个道士的批命。后来,她看着族中之人为了谢氏的未来,人人都在努力,男入军营,女嫁高门。可是这还不够,她想凭自己的努力,将谢氏一族推向顶峰。
直到看到了这些逃难的妇人与孩童,看到了自身婚姻受人摆布的命运,又想到了被迫远嫁的宁安公主与宁国公主,她的心中,突然开始燃起了一株小小的火苗,而这,与家族无关。
安国公府,李靖安书房。
听完了阿耶与谢家的安排,李靖安并没有提出异议,一来他反对没用,二来他认为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件好事。既可以与谢家建立姻亲关系,又可以解决让他心烦意乱的人生大事。想到那位嫁入皇室,人人称赞的豫章郡王妃也是谢氏女,他突然对自己未来的夫人充满了期待。
阳光穿透树叶,落在了李靖安的身上,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剑眉星目,瞧着很是丰神俊朗,却已有了成熟稳重的模样。他放下手中的书,站在窗边思考着未来局势的走向,风吹动书页,停留在了最后: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