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弦端坐着,低头看着琴弦,并不打算开口说话。
但见一团黑影笼罩,她竟不敢抬头看。
柳珹拈起风弦散落在地的几缕青丝,带着几分醉人的音色道,“风弦……你若是个男人多好。”
面前人的绝世容光在水雾中更添一分仙气,美得不像是人间该有的物什。
风弦扭头起身,柔软的发丝从柳珹手中划过,“圣上醉了,我去请怜谷来伺候。”
柳珹哼笑出声,重新坐回刚刚的位置,恢复了之前慵懒的姿态,“朕可清醒着,你还没用膳吧,先来吃些东西,这行宫的温泉最适合疗养顽疾,你旧疾颇多,没准能有奇效。”
风弦只觉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并没感到有什么奇效。
“我自幼时失足落水险逝后,不敢多靠近水源,怕是要辜负圣上美意。”风弦婉拒。
怜谷带着一圈人来送膳,柳珹招手让她们在风弦身边架个矮几,并不打算强求她与自己在一张矮几上共进晚膳。
风弦放松些许。
半刻钟后,怜谷在柳珹身边低语几句。
柳珹抬眼看向风弦,“北土的岚武进贡来两只老虎供赏玩,就放在行宫不远处的园林里,不日朕带你同去见见?”
风弦摇头刚想拒绝,便听柳珹再次说道,“不过可惜,这虎虽然被饿得没有力气,待在笼中,但野性未除,一有人接近便扑抓猛咬,园林里的驯兽师都被它吃了不少,若是能拔去它的爪牙,便能使它乖乖听话了。”
“猛兽除去爪牙也便没了观赏的乐趣,老虎也不过是只大猫而已。”风弦对上柳珹的戏谑的目光,清澈见底的眼眸逼得柳珹转移开来。
“征服不难,真正难的,是将野虎驯化成听话的狗,你说对吗?风弦。”柳珹反问。
风弦笑了笑,“圣上可以试试。”
驯化成听话的狗……
聪慧如风弦,她怎会不懂柳珹说这番话的用意。
她放下手中的象牙箸,“我给圣上弹一曲《潇湘水云》。”
柳珹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风弦抚琴,熟悉的琴曲流入柳珹耳中,她脑中又浮现出那日临汀台的模样。
她想起满朝文武高座,牧景和媚眼如丝,风弦坐在身畔低眉弹琴,她看过去的角度可以看出来,风弦浓密的睫和高挺的鼻梁……
还有,风弦气极砸琴的模样,那激动得眼圈泛红、发丝凌乱的模样。
暴雨骤降,豆大的雨滴砸在水面上,溅起连带着如烟火般跳跃的雨丝。
霎时间,天地茫茫。
琴弦沾上雨露,蚕丝带不动雨水的混音,弹出的音变得低沉奇异,不受弹琴人的控制。
柳珹不多说什么,回过神后兀自入泉池,风弦依旧端坐在雨幕中,如一座雕塑。
琴音依旧响着,合欢花被急切的雨水打落在地,还未来得及飘动,就结实地落在池中地下……和坐在合欢树下弹琴的人儿身上。
风弦并未下水,却被六月的大雨淋湿,合欢花蕊沾着雨印在她的衣裳眉间,本就刚刚初愈的身子涌上热气,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姣好玲珑的身躯乍现。
滚烫泛红的脸上沾着几点合欢花丝,柔弱坚韧中更添几分艳魅。
风弦弹过《潇湘水云》后只觉被水沾湿的琴弦音色奇特,周身被六月的雨水包容,都是山川草木的自然气息,通透极了,随即再奏一曲。
琴曲雄浑,后激荡,骤然轻柔,后明目。
听者如雨中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影踪,雨过又好比冬潭积水,杂粹沉淀净尽,轻盈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
一曲毕,风弦顿感胸中浊气散尽,快意极了。
该要乘着这暴雨疾风般的灵感还未消散,将曲子记录下来。
风弦忘乎所以,刚要起身,便被已游至她身边泉池的柳珹拉住衣角。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低身握住柳珹的手,先发制人道,“好俊俏的美人——你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将曲子写好便再来寻你。”
柳珹:“……”
“乖乖的待在这,我会回来的。”风弦痴迷地笑着,转而摸了摸她的脸,还流连地拂过那双精明的狐狸眼,“你的眼睛真漂亮。”
柳珹:“??!”
风弦掰开她紧握住自己衣角的手,脚步略有些虚浮地走了……
走了……走了……
柳珹伸手摸摸自己刚刚被风弦触碰过的脸颊,烫极了,简直比风弦发烧的指尖还要灼热。
“怜谷。”柳珹叫道。
“圣上有什么吩咐?”
“遣人去看着风弦,不要出事。”柳珹顺着泉池光滑的墙壁靠下,将整个身子沉在水里。
怜谷见状,低身出去,“是。”
泉中冒出几个气泡,连成一片的雨幕掩盖住女子红到耳尖的粉嫩。
——
风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梦泽轩,脱下浸湿的鞋袜点灯,笔砚中无墨,她拿着没洗干净的紫毫在笔洗中浸湿,便开始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专注得连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听风都未瞧见。
听风拿着药箱,想去捏住风弦的手把个脉都做不到。
“别动,别动,再等一会……”风弦再一次甩开听风的手。
听风不再徒劳地去抓风弦的手,拂开她额上的碎发,隔着帕子触碰她额间,滚烫到吓人的温度。
听风只好让女侍宫仆先去煎些驱寒退烧的药物,再配些安神的酸枣仁,与五味子、山茱萸、白芍一同蒸煮熬制。
女侍领命退下。
听风再安排剩下的女侍准备好热水和干透的衣物,到时候压住风弦去擦洗。
宫仆和女侍都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风弦忘我地伏在案桌上,柔软的发丝贴在身躯上和脸颊上,高热不再使得她的脸红润而是进而变得惨白,但她还是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刚刚在大雨中走过那么长的路也算不了什么,只是现下张开唇微微喘息。
只是唇角边开始缺水开裂,喘息声更大了些。
边写还在琴上边弹,等到写完后,风弦还想坐在雨里再来一次,被听风和女侍们拦了下来,丢进了木桶中。
“压住她,不要让她跳出来!”听风打开药箱,把里面随身带着的药材丢到木桶里。
风弦挣扎得里衣都未脱,就被几人合力按在水里,直到头顶冒汗,手脚发白才被拉起来。
“殿下……”听风看着屏风后风弦的身影,已经快半炷香过去了,怎么还没穿好?赶不回又出什么事吧……
“殿下您穿好了吗?”听风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顿感不妙,赶紧让女侍进去查看。
女侍越过屏风,只见一个高大的衣架上挂着濡湿的衣物,看起来像是个人影的模样,看不见半点风弦的影子。
“听太医,殿下她不见了!”女侍急忙禀报。
听风急忙跑到屏风后探看,却听门口一声钝响,众人又被吸引过去。
风弦尴尬地拿着刚刚写好曲子的纸,抱起倒在地上的琴。
听风:“抓住她!”
女侍宫仆一拥而上,风弦一辈子最灵活的身手都展现出来了,最终如游鱼一般顺着竹廊跑了出去。
还好,至少脑子还清醒了些,知道外面在下雨,没往雨里跑。听风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想着。
“快、快去让曲大人搜查四处,把殿下护送回来!”听风捶着刚刚弯下去的老腰,年纪大了这个实在折腾不起。
女侍们找了各处都没找到风弦的身影,只剩下柳霄所居的大同殿主殿。
风弦抱着琴,拉着还没完全睁开眼迷迷瞪瞪的柳霄坐在地板的软垫上。
“风弦,怎么了……”柳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非常好奇风弦是怎么越过守卫到她的厢房里来的。
“我带来了一首曲子。”风弦拧了拧衣襟周围沾着的些许水珠, “别怕,我是从窗户翻进来的,没人知晓我在这里。”
柳霄听着殿外杂乱的脚步声和怀玉呵斥女侍们的声音, “她们在寻你吗?你不是去陪我母上用膳了?为何又来了这里?”
“啊?什么用膳?我去作曲了,没用膳。”风弦甩了甩未干的头发,见她还要说话,伸手抵在她的唇间, “别说话,听——”
柳霄虽然是个八岁的孩子,但从来没有人敢用手抵在她唇边叫她别说话……除了那个十四姨母柳言。
风弦端好琴,激动得指尖都在发颤。
柳霄也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震惊、沉浸——最后如陷入迷梦般幽幻地醒来。
“如何?”风弦急于寻找与她一样懂得琴音的人的评价,就算只是略知皮毛,也好过像柳珹她们一般的外门人。
“风弦——你简直就是个天才!”柳霄眼中有光芒闪过,是无关尊卑的崇拜与欣喜。
风弦自信地接受她的夸奖,“这我知道,但我还想拜托你帮我一件事。”
“你直说便是,我会尽力而为。”
风弦将手中写满曲调的纸拿出来,“还请你将曲子送到我师尊手上,让她老人家能聊以慰籍,我师尊她住在苍梧山上的庙宇中。”
“是伯琴大师吗?”柳霄问道。
“对,我师尊就是伯琴。”风弦将纸张塞到柳霄手中。
门外杂乱的声音已经逼近,怀玉带着一圈女侍宫仆在外等候。
“我答应你,我会派人将曲子送到伯琴大师手中。”闪电划过,柳霄看见风弦脸色苍白,想起她大病初愈,如今病气又要缠上脸色眉间,“好了,你先行去休憩吧。”
风弦还是被怀玉曲娆等人带走了。
她这次倒是乖巧许多,没有挣扎,喝完药铰干头发就躺下。
柳霄将琴曲递给怀玉,“将曲子抄录几份,原稿给伯琴大师送去,切莫有任何差池。”
怀玉接过纸张而退。
怀玉在天微亮便将原稿交到了驿站,专人辗转出了皇宫。
——
豫州一处厢房内,罗烟帐中伸出一只手,将小厮手中的信件抽了出来。
万里倾恨恨地看着镜月阁阁主手指揉搓着信件的一角,心想这风弦和如安真是阴魂不散,差一点儿,就差一点,风弦就死了!到时候如安也彻底没了消息!阁主也不会为了当年的事而郁得心结。
可这如安还是给风弦递进来了信……要不是这世上没有仙人,万里倾真真觉得这如安是世间最神通广大之人,能瞒过所有的机关手段和眼线。
真是见鬼了!
阁主拿着信,毫无头绪,虽然懂些曲调之意,却不懂里面是否还暗藏着某些弦外之音。
若是事关如安……阁主脑中清明。
“那我们便当这一回信使,去拜见一番圣山上的伯琴大师。”镜月阁阁主起身,万里倾虽然不情愿为如安的事费心还是任劳任怨地伺候她穿衣。
小厮也及时地备好了马车。
雨过已天晴,栈道上清爽非常。
——
十里之外,莘澄看着大涝后的豫州,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临安王此刻在何处?”莘澄坐在马背上,问道。
“臣……不知。”豫州知府哆嗦着嘴唇,嗫嚅道。
“不知?”莘澄反问了一句,“洪涝已过,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王女的下落你们竟不知?”
“昨夜临安殿下布置完接下来的事情后便没了踪影,只是让我们跟着纸上的事做,并没说明前往何处……”豫州知府跪在她面前,颤颤巍巍地递上信纸。
纸上确实详细写了什么地方再建房屋,什么时候申报救灾钱两,事无巨细,就是没提自己去了何处。
“早听闻殿下喜好游山玩水,行踪不定,说不定这次也是……”莘澄身边的将士提醒。
莘澄将纸张放回知府手中,吩咐随行的军师,“将此事上报朝廷,越快越好。”
军师点头退下。
——
事情很快传到已在路上的镜月阁阁主耳中,她拿着一柄精致的团扇轻轻摆动,“且随莘澄去,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