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弦再一次在揽月阁醒来。
一样的绫罗绸缎,金碧辉煌。
一样的龙涎香。
她想起身,却浑身无力。
风弦抬手发现手上敷着着厚厚的草药,凉凉的,已经没了当初撕裂般的疼痛。
“咳……”她感觉鼻腔粘腻,张口呼吸被喉间涌出的痒意咳出来。
“殿下——”
又是讨厌的声音。
风弦不喜欢手上的束缚感,将手中的草药甩掉,“不要过来!”
嘉泽撩起帷帐的手顿了顿,想起那位的命令,乖巧地收了手退了出去,“奴让女侍来服侍殿下。”
风弦看了看手中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我又睡了几日?”风弦问给自己扣腰佩的女侍。
女侍恭敬道,“已有四日了。”
风弦点头,果然与女子相处要容易许多,也不知那些男人成天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姜毓在哪?”风弦随着女侍的指引走到餐桌旁,那里已经摆好了清淡的小菜。
女侍没有答话,默默退了出去。
风弦刚刚站起身,就见她又从侧门进来,姜毓跟在她身后。
姜毓身上的异香不减,穿着水蓝的织花绸缎衣裙,头上也别上了几朵绢花。
“风弦!”姜毓见她醒来,原本消沉的小脸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弯弯的眉毛上挑着,显得神采飞扬。
风弦依然笑着对她点头。
姜毓坐在了她身边,“你的手如何了?”
风弦看着她的脸,“好得差不多了。”
姜毓看她手掌心满是草药的汁液,不放心地拉过她的手查看。
姜毓弯弯的眉毛皱起细细看着,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没事,这段时间不弹琴也不会有麻烦了。”风弦以为她还在害怕,“你的腿怎么样?”
“好了,能跑能跳的。”姜毓说着还在风弦面前蹦跳一番。
风弦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正要离了餐桌,就瞥见门外的一抹红色的织金锦衣。
透过阳光能够看到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儿。
“柳霄。”风弦唤她。
柳霄投在门前的影子抖了抖。
“你过来。”风弦沙哑的声音还未痊愈,但她的声音放得轻柔,没有任何威胁性,那股亲和力出乎意料地让人难以抗拒。
柳霄侧身稳稳地站在了门外。
她从身边怀玉的手中接过琴,执拗地拿着琴站在那。
“我来学琴。”柳霄脆生生的声音在宽阔的厅堂回荡。
她已经准备好接受风弦和姜毓的冷嘲热讽,毕竟柳珹做的事确实过分……
“来到我面前。”风弦朝她招招手,腹中的食物让她的身子多少有了些力气。
姜毓在静观其变,她要保持与风弦态度的一致。
柳霄紧抿着唇,自己一言不发地抱着沉重的琴放在了案桌上。
“坐下来弹,还是那首《梅花三弄》。”风弦没有给她调音,她将手放在了身后。
柳霄有些失望,但不敢表现得很明显,她点点头,嘹亮的琴音响彻整个厅堂。
“嗯,练过。”风弦做出评价,注意到她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柳霄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这几日思绪得像是一团乱麻搅在一起,阿絮与自己是双生子的事柳珹也不对她做出解释。
她想去找自己的父君,却被告知凤君回了崇福寺。
她一会又想起风弦,一会想到柳珹,一会又记起阿絮……
柳霄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风弦不懂她患得患失的心理,解释道,“我今日没调音,只是因为手上还有伤,待到日后伤不再扯着疼,手指才能做这些精细的事。”
柳霄问出心中疑虑,“你对我为何这般好?我是说,我母上……”
风弦不想听关于柳珹的任何话,打断柳霄,“柳霄,世间的善恶太多,一个人穷极一生都辨不完。”
“所以,我万事不辨善恶,只论因果。”风弦的话语落在柳霄和姜毓的耳里,字字珠玑。
“你回去后不必再花大把的时间练琴,多听别人弹,听听韵律,把握节奏。”风弦本想自己手好全了之后再教导她,但念及不忍时间荒芜,“你还是太急,弹得快了。”
“是。”柳霄欣喜地点点头。
至少,有一方给出了她答案。
风弦无心收徒,也打定此生不收徒弟,这才会离了苍梧山。
风弦精通琴艺,却只能按照自己学习的方法把人按在模子里教,她知道自己不像伯琴,也不会成为下一个伯琴。
伯琴……是伯琴发现了风弦的潜力,将她带回了苍梧山。
造就了如今的绝代琴师。
风弦想着伯琴看向自己的眼里总带着压抑的激动。
柳霄灵气是有,但远不及当初的风弦。
想来,若是伯琴,也是不愿将柳霄收为徒弟亲自教导的。
“终于还是来了——”柔媚的声音又传来。
风弦看向门外。
揽月阁的庭院花团锦簇,特别是院内的海棠,深红压着粉嫩,在春光中开得热烈。
柳言又施施然站立在万花丛中,“本王可一直等着能找到世上的知音,若是在眼前,那岂不更是妙哉?”
风弦脸又冷了下来。
——
是夜。
果然是东宫,不同于在深宫中被抛弃的冷宫。
到处都亮着精致的宫灯,连树上都点着小巧如花的琉璃灯。
远远看去,就好像是海棠花照亮了整棵树。
姜毓紧紧跟在风弦身边,不肯轻易走开。
嘉泽在一边催了好久可以就寝,姜毓到处找着理由赖在风弦身边。
“算了,你且随她去。”风弦挥手让他退下。
嘉泽捏紧了手中的东西,不甘地向后退去。
“已经很晚了,明日你不是还要跟着柳霄早起听学吗?”风弦依旧站在庭院中,站在海棠树下。
黄晕的灯光带着火红的花朵跳进她漂亮的凤眼中沉醉。
她在尧夏从有看过没开得这样好看的花。
“嘉泽手里拿着药。”姜毓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风弦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一定是柳珹致使的!她就是为了让你难堪。”姜毓的脸上带着气愤的神色。
风弦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没能将阿絮的身份换一个更大的条件,实在是可惜了。”
“她到底在顾及什么呢?其实她……”姜毓忽然噤了声。
“其实她原本可以直接杀了我。”风弦帮她补全,“但她没有,她的顾虑更多,所以其根源肯定也比阿絮的身份还要更深。”
姜毓努力地思考,可脑子里没有半点头绪,一片空白。
忽然感到一股柔缓的力量落在头顶,姜毓抬头发现是风弦的手。
“先去睡吧,晚上想那么多会掉头发。”风弦发现树影深处有些奇怪,风中传来的不再是轻灵的“簌簌”声,好像还带着金玉碰撞的声音。
“可是嘉泽……”
“没关系,他进不来。”风弦笃定地对她说。
“真的?”
风弦又望向了海棠花,点点头。
姜毓半信半疑地走进揽月阁。
她原本应该与柳霄同住主殿,该从揽月阁偏道走出去,但风弦没有说什么。
“出来。”风弦沙哑的声音在庭院回荡。
不多时,海棠树影中竟真走出一人。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镜月阁阁主足下轻点,两步便到了风弦面前。
阁主依旧带着一个掐着金丝的青铜面具,眼尾似乎上挑着。
风弦将视线放阁主的腰间,“你的玉佩发出了声响,虽然很弱,但我还是听到了。”
阁主发出的仍然是雌雄莫辨的声音,“风弦,不愧是你。”
“你胆子倒挺大,当真以为我会在那个时候来将你救下?”
“阁主现已知晓其中因果,想必救下我也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
“呵,你倒是懂得玩弄人心。”阁主默认了风弦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离约定之期只有五日了。”
风弦不想与阁主的视线发生接触,也不愿再看海棠花。
红得太热烈,看久了刺得眼睛疼。
“师姐到底在哪,我说了我只有这样一个消息。”
“没关系,我已经拿到了你的代价。”阁主笑起来,言语间竟露出些孩童般的顽皮。
风弦想起那一缕头发。
一缕头发能有什么威胁?
风弦不愿再听阁主说那些威胁的话,她听得够多了,“难道这不也显得镜月阁的人办事不力,一个月连一个人都找不出来。”
“哼。”镜月阁阁主气音短促,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宫中这段时间会有大事发生,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看来我还有五天可以为所欲为。”风弦勾起唇角。
镜月阁阁主看着得瑟的风弦,冷冷道,“这一次,柳珹的剑可不会再迟疑,不论是谁。”
“为什么?”
“事关凤君。”镜月阁阁主今晚对她似乎格外宽容。
风弦原以为她不会答,她惊奇地看了阁主一眼。
满院的灯火都随着她的眼波流转在那一双凤眸中。
镜月阁阁主看着她一双眼,“风弦,你最好没骗我。”
风弦摊了摊手,轻松道,“绝无半句虚言。”
听罢,镜月阁阁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跳上墙头,隐在月色中。
风弦拾阶而上,深夜的露水已经降到了她的衣物上,带着丝丝凉意。
风弦看着软榻上锦被鼓起的小小鼓包,唤道:“姜毓。”
姜毓向里面挪了挪。
风弦,“自己回去睡觉。”
姜毓默默捏紧了被角。
算了,反正之前也是在一个破木板上一起睡的。
风弦和衣睡在她身侧。
就在风弦快要与周公相会时,那团小小的身子靠了过来,“风弦,你说阿絮会不会出事?”
风弦打起精神,打着哈欠安慰姜毓,“八年前她没死,现在她也一定不会有事。”
姜毓颤着声,“万一柳珹觉得她对柳霄有威胁呢?会不会把她杀掉?”
“……柳珹既然在她们二人出生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一定会把她后续的所有机遇都安排好。”风弦感觉她身上的异香浓烈了许多,“毕竟虎毒不食子。”
姜毓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可是我的母上就只留下了姜姝,我被封作太女的第七日,母上就把我扔在了大梁的军队前……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个靶子,为姜姝挡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风弦被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睡意全无。
“我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绥沧了……我不想阿絮也变成柳霄的挡箭牌。”姜毓想着冷宫里阿絮的笑颜,低低呜咽着。
风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道, “别想那么多,快些睡吧,明日我们去看看阿絮,好吗?”
姜毓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枕头被泅湿了一大块。
“嗯,谢谢你风弦,你真像我父君。”
风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