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霄端坐在东宫正殿中,嘉泽带着风弦从正门走入。
月光照进正殿大堂窗内,清风徐来,珠帘翩动,素屏生辉。
柳霄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嘉泽开口,“陛下已往东宫来了,殿下稍等片刻即是。”
风弦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柳霄说。
柳霄恹恹地点了点头。
怜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陛下驾到——”
柳霄低头整理一番宽大的云袖,背又挺直了些。
风弦感觉自己夜中赶路好像染上了风寒,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吾皇万岁。”众人道。
“圣上万安。”风弦开口。
怜谷瞥了一眼嘉泽,嘉泽瑟缩了一下,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柳霄低头责怪地瞟了风弦一眼。
怎么,说什么也要统一?
“咳咳,吾皇万岁。”风弦补上。
柳珹一身赤金缎面马面裙快速地拂过跪倒一地的宫仆女侍,坐在了东宫的主位上,声音中透着凉意,“平身。”
风弦刚站起来就想往外走,却被嘉泽和怜谷拦住。
“殿下。”嘉泽依旧笑着,“莫要让奴身为难。”
柳珹忽视她逾矩的举动,照例询问了几句柳霄的功课与所作文章。
风弦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听着这对母女一人一句地说着。
全是技巧,没有任何感情。
“风弦。”柳珹看风弦被自己晾得差不多了,开口提及,“柳霄的曲如何?”
风弦抬眼看了一下柳霄,柳霄也正好在关注她。
她能从柳霄眼里看出淡淡的祈求,她想风弦在自己的母上面前说些好话。
风弦嗤笑一声,“心气奇高,曲不论调。”
柳霄在柳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给风弦翻了个白眼。
风弦转过头不再看她。
令柳霄出乎意料的是,柳珹居然没有像往常一般严厉地教导或批评,倒是笑了出来,“呵呵,霄儿,她说得一样不差。”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你需得好好体悟。”柳珹站起身,向外移步。
宫仆女侍又跪了一地。
柳珹来到风弦面前,“明日是五月初五,宫中会设宫宴,风弦你……”
风弦抬眼望向柳珹,柳珹声音一顿。
风弦望向她的眼眸里透着寒意阵阵,几缕飘散的青丝在精致的眉眼前浮动。
柳珹看着她,像是隔着一抹轻纱对望苍茫的雪山上的孤雪。
柳珹忽然想到什么,还是先风弦一步开了口,“这次你若老老实实,朕会让姜毓来作霄儿的伴读。”
“母上!儿臣不……”柳霄抗议。
“霄儿。”柳珹打断,她身上霸道的气势强势地压下来,柳霄只好闭上了嘴。
风弦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她脑海里想的都是姜毓说自己连饭都被断了,质子殿又接近冷宫幽冷……
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阿絮,与今日柳珹的态度和抛出的条件实在太怪异了。
柳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如何?”柳珹依旧笑着,那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里满是运筹帷幄的傲慢,丝毫不加掩饰。
风弦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成交。”
柳珹朝怜谷摆了摆手。
怜谷躬身,“奴已将轿辇备好,养心殿还是?”
“永宁宫。”
“摆驾永宁宫——”
“恭送皇上。”
风弦没有说话,柳珹的裙摆快速地掠过她的眼前,像是一抹抓不住的云烟。
东宫主殿瞬间空荡,风弦站起身要走。
“等等。”柳霄快步走至风弦身边,“你从未听过本宫弹琴,为何能下定论本宫曲不论调?”
风弦看了看天色,绕过柳霄走到殿中地毯跪坐下,“来吧。”
柳霄见状朝内殿喊了一声,“怀玉!”
怀玉抱着绸缎包好的琴,身后一个女侍将琴坛在风弦对面。
“你随意弹一段曲子便是。”风弦低头看着柳霄极其不服气地坐在琴后,抬手按上琴弦。
不知是柳霄有意还是无心,琴弦被碰出一段刺耳的杂音。
“你若无心要弹,也不必糟蹋。”风弦皱眉,看着柳霄故意使劲按压琴弦的指尖,眉间凝聚着些怒气和戾气。
柳霄有些心虚,但并不想在风弦面前服软,她摆好了架势,开始奏曲。
是《梅花三弄》中的一段,柳霄学琴没有学太久,但胜在天赋较高,灵气并没有随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磨灭太多。
风弦做出评价,“比那什么梅君弹的更好一些。”
柳霄听了虽然有些膈应,男子怎可拿来和太女比较?但梅君的盛名倒是在宫中久传不衰,她也不计较风弦的话。
“当真?”
“嗯,他算四等,你能算三等。”风弦淡淡地说着。
“本宫只算得三等?”柳霄“噌”地一下站起来。
风弦点点头,继续说道,“心气奇高没有说错,曲不能说不论调,但确是没有得道。”
柳霄刚想反驳,风弦没给她机会,“《梅花三弄》的曲调很雅致,给人感觉是凌寒傲雪的梅花在风中摇曳,与风雪作着无言的抗争。”
“你只弹出了抗争,太激烈了,梅花是不会拿起刀剑去与风雪搏斗的。”
风弦的声音平静,如流水。
柳霄听得有些入迷。
“梅是君,它看待风雪,不过是君王看待一个微不足道的逆贼,它知道自己最终会战胜风雪。”
风弦上手抚琴,“试着控制吟猱时的轻重缓急。”
柳霄侧耳倾听,很明显就能发现风弦弹的,比她自己弹的要细腻空灵许多。
“试试。”
柳霄将云袖挽起,手指搭在琴弦上,这下倒开始迟疑起来了。
她现在听过了风弦奏的曲,实在比自己好太多太多,她不想再把琴音弹奏出来了。
风弦一眼就看清了柳霄的心思,忍住去纠正她指法的问题,认真地看向她,“你若心有所顾忌,弹出来的琴音也不会纯净。”
柳霄深呼吸了一下,落指抚琴。
风弦听了几个音便站起来往外走去,“你自己先好好想一想吧。”
柳霄失落地放下手,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风弦发现得这样快。
——
五月初五,天中节。
风弦换好了衣服,嫌弃地看了看头上羽毛的装饰。
插得跟鸡窝似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姜毓双手抱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穿这一身鸡毛装,就是为了来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去奏曲?”
鸡毛装……
风弦无法反驳,“……对。”
姜毓憋住笑,转头向质子殿走,“噗……我知道了,我会去冷宫找一找阿絮的父君到底是何许人。”
风弦扯了扯飘逸的披帛,提起莲青提花百合裙宽阔的下摆往临汀台走去。
宫宴尚未开始,风弦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紫檀木琴坛,单手支头闭上眼假寐。
柳霄特意来早了一些,来到临汀台找到了风弦。
“本宫想明白了。”柳霄坐在她对面,面前的垂发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飘动。
风弦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对视上柳霄的眸子,她能看出她眼里的慌乱,“怎么?”
“风弦,本宫会好好学琴。”柳霄朝身边怀玉吩咐道,“取琴来。”
怀玉低头退了下去,不久就抱着琴来到两人面前。
柳霄遣散了众人,临汀台上只剩下她与风弦两人。
风拂过荷花,飘起翻飞的纱稠,带来阵阵荷香。
风弦看着她的动作,并没有什么表示。
柳霄见状有些着急,怀玉刚把琴放下,她就要立即落手开始弹奏。
风弦看她这般急躁的样子,还是抬手阻止。
“莫急。”风弦手又放在了琴轸上。
“本宫的琴每日都会正音,你在干什么?”柳霄不解。
“殿下吟猱揉得太紧,注意手腕不要太紧张,不要太僵硬。”风弦调好了音,“试试。”
柳霄上手按动琴弦,试着她说的试了试,确实好了许多。
柳霄能感觉到琴经过风弦调试过后,弹出来的音色格外温润空灵,以至于一激动弹错了几个音。
风弦皱着眉听完,“虽然我不收徒弟,但我可以暂时教导你一段时日。”
柳霄没有计较她的称呼问题,听她愿意教,心里一阵欣喜。
“但你要答应,到时候姜毓来当伴读的时候,你不要为难她。”风弦提出自己的目的。
柳霄抿唇思虑一番,点了点头。
“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本宫应允。”柳霄说出声。
“在我面前还自称‘本宫’吗?”风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柳霄本想说“弟子”,却又想到风弦并不打算收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称‘我’。”风弦低头又将琴轸调正,“琴音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全在乎人。”
“好……你为什么又要将琴调回来?”柳霄问。
“因为有些人不配欣赏真正的琴乐。”风弦左右望了望,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一直看着她。
那种黏腻的,贪婪的,犹如实质的视线。
“能教本……我怎么调音吗?”柳霄一刻不停地看着风弦手上的动作,但还是没办法完全复刻她的手法。
“现在不行,你的境界还未到。”风弦收回探查的目光,那视线已经消失不见。
“什么时候才到?”柳霄迫不及待。
“随缘。”风弦认真地回答。
柳霄疑惑还想再问,但怀玉此时已经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柳霄起身,“我要先走了。”
风弦点点头,越过柳霄看向池中盛开的莲荷,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去留。
临汀台后。
怜谷站在柳珹身边唯唯诺诺,唯恐一个地方惹得柳珹不高兴而被迁怒。
也不知这祖宗到底刚才看到了什么,脸到现在一直都是黑的。
“她在教导朕的孩子在她面前不用尊称?”柳珹的声音带着怒气,“霄儿的性子在她面前全被磨没了!朕早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怜谷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虽然她觉得柳珹对风弦的做法实在太偏激,一般太女的太傅都是极受尊敬,太女也不必用尊称。
……算了,只要皇帝高兴,怎么样都行,左右不过是一个质子罢了。
怜谷添油加醋道,“陛下准备如何惩处风弦?奴现在就把她拖下去拷打?”
柳珹摇摇头,“不必,朕还有好事等着她。”
怜谷不再出声,柳珹快步朝后宫走去。
怜谷知晓,那是梅君宫殿的方向。
——
因为是宫宴,侍君都先入了位坐下。
风弦终于见到了凤君,他面容俊美,眼角一颗朱砂痣如坠泪,身姿修长,手中还拿着一串佛珠,腰侧有一墨玉玉佩,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
随他而来的还有莘澄和镇南侯。
柳霄其次,柳珹最后。
众人在柳珹的“平身”声中正式入座。
风弦看了看周围确定了一番。
可恶,只有自己一个乐师,偷不了懒。
她抬手抚琴,技巧娴熟,乐音婉转。
柳珹心中依旧怀念着风弦为姜毓求情的那日晚上所弹之音,开口问道,“你为何不按自己心意来弹?”
“陛下之前说不喜,心意什么的,哪有陛下喜好重要?”风弦回敬。
柳珹好看的薄唇动了动。
风弦还是看出来了她想说的话。
不知好歹。
嗯,她确实不知好歹,也不想知好歹。
风弦依旧按照谱子,一遍一遍地弹着毫无生气的曲,没有灵魂的贴合,曲子不惊艳,但也令人挑不出错处。
“梅君不是说要带给朕一个惊喜吗?怎么宴会过半,还是没来?”柳珹话语中透着不耐。
怜谷汗如雨下,她站在外殿,哪知梅君对柳珹说了什么承诺。
忽然,四周暗了下来,众人攀谈的声音减弱消失,细看才发现周围是被厚实的彩绸裹住,外面的光亮无法透入。
好像有一阵细密的脚步声,临汀台中心的空地上浮起几株亮着的牡丹花样孔明灯,缓缓悬在空中。
琴音依旧清晰。
周围的彩绸从下方慢慢打开,偶有光亮探入。
只见台中央有一蒙面男子,轻颜红衫,脚踝和腰间系着银铃,他面上蒙有若隐若现的红纱,但也能窥见那灵动的眼眸带着笑意,柔软的腰肢扭动,翩然起舞间银铃声声入耳,清脆动人。
风弦收了手,不愿再迎合着杂音奏琴。
莘澄又看向了她。
风弦知道,这个小将军已经将事情全部告诉了柳珹,不然柳珹没有抓住她的把柄是不肯退半步的,哪还能让她平平安安地来参加宫宴?
真是不让人省心,自己这般千瞒万瞒还是被发现。
自己前途不要也要来相认吗?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风弦赌气地不去看她。
莘澄落寞地垂下眼。
镇南侯将一切尽收眼底,“辰儿,莫要犯傻。”
莘澄咬唇不语。
这边,柳珹看得近乎痴迷,她走下台揭下了男子脸上的轻纱 。
梅君羞怯地望向她,“陛下……”
“景和,你好美。”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叫过侍君的名字。
梅君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依旧乖顺地靠在柳珹怀中,“陛下若喜欢,侍身日日都跳给陛下看。”
柳珹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君,好像整个世界只留下他一人在她眼前。
凤君盖住眼中的情绪,向他们方向微微蹲身行礼,“侍身偶感不适,先行告退。”
柳珹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凤君将手中的佛珠捏得发出些声响,快步走出临汀台。
柳霄见凤君离开,本想开口说柳珹几句,却见她已经吻上梅君的眼角,气愤地告退,连理由都没说就追着凤君的方向跑出临汀台。
一时间,侍君们退得干干净净。
莘澄临走时示意风弦快跟上。
风弦表示自己也想走,但她的位置在皇位边上,要离开就得绕过如漆似胶的两人。
她回头看了看,御花园的水池不知深不深,不如自己跳下去好了……
正当风弦快要绕过两人时,柳珹开口,“风弦,你怎么不弹了?朕让你停了吗?”
风弦站定,看了看衣物快要交缠到一起的两人,“……陛下,非礼勿视。”
“朕让你停了吗?”柳珹当着她的面,又吻了梅君的耳畔。
梅君低吟一声,双目泛红,轻轻捶了捶柳珹的肩膀,“陛下讨厌……”
柳珹半抱着梅君走到琴边,一脚将琴踢到风弦身边。
琴在地上滚落了几圈,琴座被锋利的石砖磕损,碰撞间琴弦发出混杂在一起的尖锐声响。
“呀,真难听。”梅君攀附在柳珹身上,凑近她的耳朵说话, “还是风大师弹的好,那日侍身都还没听够呢!”
柳珹迷恋地舔吻他的耳垂, “那就让她弹,弹到你满意为止。”
“风弦,姜毓和莘澄都在朕手中,你弹不弹?”柳珹感觉热意燎身,威胁道。
风弦顿时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