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再刻薄,跟他们的行为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对你干什么了?”
“进行治疗。”
“治疗?”
“无穷无尽的,近乎玄学的各色治疗。我父母直到现在都认为平庸是种病,通过喝各色披着学者人皮的巫医的魔药早晚能治愈。”
“魔药?”
“首先是直捣黄龙的治疗,相当于电击,休克疗法。”
“没有真这么对你,只是形容对吧?”
“有时候想想,也许他们真让我坐上电椅还好些。”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个人音乐会结束不到一个月,我爸妈以东陆为起点,带着我展开了遍及整个界域的交响乐团、艺术馆、美术馆、博物馆之旅。我们的旅途有高薪聘请的儿童心理医生、发散性思维训练师和乐理学教授为伴。每参观一个这馆那馆,这三个披着学者人皮的巫医就要轮番对我展开精神折磨,搞得我魂不附体,发烧呕吐。之后,他们就给我喝一堆魔药,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平庸症’。”
“他们真给你喝药了?”
“没有。实际上是我妈给我喝的药,小儿感冒冲剂之类的玩意儿。那三个禽兽搞得我神经兮兮,所以那趟耗时八个月的旅行中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感冒、发烧,剩下那三分之一的时间则在跟肠胃炎作战。”
“明白了。你父母的其他治疗手段呢?”
“接下来是间接疗法,隔山打牛,旁敲侧击。”
“比如说?”
“比如我妈给我报了三十几个培训班……三十七个。对!是三十七个。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全是有助于培养他艺术气质的科目’——那个混账儿童心理医生说。声乐课、舞蹈课、雕塑课、花样滑冰、话剧表演、辩论训练、高台跳水、击剑、马术、做假.车牌……”
“做假.车牌?”
温家旭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医生。没有做假.车牌。我只是想试试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温先生,这是我的工作。我既然收了钱,怎么可能不好好听你说话?”
“对不起,医生。”温家旭笑着摇摇头,睁开眼睛看向隔着茶几,坐在对面那把舒适的紫红色天鹅绒高背椅上的医生。
天!忍耐了这么久才看他的效果果然无比震撼。
无论什么时候看,这位医生都美得像件艺术品:雌雄莫辨的柔媚五官,透出淡淡红晕的白皙皮肤,松松束在脑后,长及腰部的栗色卷发,每次跟你目光相触时都必定会冲你莞尔一笑的花瓣似的嘴唇……像是永远在等待被亲吻的嘴唇……
这位俊俏而优雅的医生是如此完美,别说“平庸”的艺术家,就是最有天赋的艺术家也未必能创造出这样精美绝伦的珍品!
他别在鬓边那个引人注目的宝石或者水晶镶嵌而成的蜘蛛形发卡也一样,是件举世无双的精美艺术品。
这有半个手掌大的发卡晶莹剔透,火彩璨然,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价格不菲的昂贵珠宝。
明明是宝石质地,它却又如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只活生生的玫瑰狼蛛依偎在他动人的发丝上,仿佛稍有风吹草动,它就会移动着八条细腿迅速爬开。
这么漂亮的“蜘蛛”,也只有别在他这头明艳动人的栗色卷发上,才能凸显出它的美——跟“平庸”二字永世绝缘的艺术之美。
真是什么人戴什么首饰啊!
温家旭叹了口气,“医生,你从头到脚就是件艺术品,包括你的蜘蛛发卡。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真的!”
医生笑着轻抚了一下鬓边的发卡。
当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触摸到那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做成的蛛腹时,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温家旭看到那蜘蛛发卡最靠近头部的那对螯肢似乎飞速抬起了两三毫米,之后又落回他头发上。
“谢谢你的称赞,温先生。不过——”
“这不是称赞,是描述事实。”温家旭打断了他,“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会想,齐纳界最有灵气的画家画上一百年,也绝不可能画出这么漂亮的脸蛋。齐纳界最杰出的音乐家呕心沥血写上一百年,也写不出能颂赞你美貌的乐曲!”
“在这点上,你的看法过分主观了。”
“完全客观!只要看过你的脸,大家就该明白这个世上根本不需要画家和音乐家。有灵气的也好,平庸的也罢,统统不需要,统统不是造化之功的对手。在艺术创作上,再高明的艺术家也只是宇宙尘埃,只有自然才是所向披靡的艺术大师!”
“能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是件好事。”医生笑了一下,端着茶杯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继续,温先生,这样有助于我对症下药。”
“对症下药?你也觉得我的平庸能靠吃药治好?”
“在我这儿,你目前唯一需要治疗的是童年时期父母的言行对你造成的心理伤害。对症下药只是种说法,我不打算给你开药,我准备给你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温家旭噌一下坐直身子,兴致勃勃看着医生。
医生笑了一下,“我还没想好,这取决于你接下来还会告诉我什么。”
“意思是你能给我的东西不止一种?”
“适合你的东西至少有两种。”
“哦!”温家旭乐不可支。
经朋友介绍上这儿来已经小半年了,总算从这位大美人医生嘴里听到要给他“东西”,替他治疗了。
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位医生的奇妙治疗手法后,温家旭好奇得要命,跃跃欲试。他就是冲着这神乎其神的治疗手法才每两周一次,来这儿躺在沙发上像怨妇一样嘀嘀咕咕的。
天呐,太好了,这大美人总算要给他“对症下药”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医生?”温家旭问。
“不是我想知道什么,是你还有什么心结。”医生冲他莞尔一笑,美得像在晨风中摇曳的芍药,“躺下,闭上眼睛接着说。”
“嗯……”温家旭躺回沙发上,两手交叠在腹部,闭上眼睛努力琢磨着自己还有哪些值得一说的“意难平”。
熬油一样在器世间这口大锅里熬了四十三个春秋的中年平庸剧作家,“意难平”的事简直比索伦海里的球藻还多。
说哪件事好呢?更关键的是,这大美人到底要听到什么,才会给他那些有趣的东西呢?
“后来怎么样了?你父母给你报了三十七个兴趣班之后,你缺乏灵气的问题有改善吗?”
温家旭正为难,不知说什么好,医生就给他提了个醒。
“没有。”他笑着摇摇头,“平庸不是病,是命,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治不好。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终于彻底放弃了。他们发现奋力抗拒命运的安排很蠢,重装上阵才是更好的选择。”
“重装上阵?”
“再结合一次彼此的基因,看这回能不能创造出一个超凡脱俗的玩意儿。”
“创造出来了吗?”
“还不止一个呢。我弟弟上个月开始以东陆为起点举办自己的巡回演奏会了,好评如潮。他完美地继承了我妈的基因,那钢琴弹的,哈!飞沙走石。”
医生噗嗤一乐,“我头回听到人家用‘飞沙走石’来形容弹钢琴。”
“他就是弹得飞沙走石啊。我妹就更不得了了,我爸妈的基因在她身上得到了更完美的结合和传承。”
“温家莹,齐纳界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歌剧剧作家,还是一流的作曲家。”
“连对歌剧无感的医生你都知道她,唉!”温家旭唉声叹气,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多难受。
经年累月都被拿来跟弟妹做比较,他那羞辱的铠甲早就百炼成钢,固若金汤了,这么点小事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医生笑着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我喜欢交响乐,也喜欢钢琴独奏。所以知道令妹,她作曲、亲自演奏的《荒夜魅影》简直是天籁之音!”
温家旭苦笑着看了医生一眼,又躺下了。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医生你这么说,我真的很伤心,又嫉妒得要死。”
“他们的作品都是杰作。”
“我一辈子都要活在不如弟妹的劣等感中,还得忍耐我该死的嫉妒心。”
“你想消除这种劣等感,永远不用再嫉妒他们吗?”
“那还用说!不过……”
“除非你弟妹从这世上消失,对吧?不然你永远没法解脱。”
“你不会建议我杀了他们吧,医生?”温家旭笑着问,“小说和电影里的心理医生十个有八个都会给他们的病人提这种温馨的小建议。”
医生噗嗤一乐,“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你这位大剧作家应该比谁都明白这道理啊。请容许我再次声明,这里是现实世界。”
“好的,我明白了。”
“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唆使自己的病人杀害一母同胞的血亲的。”
“不是血亲就可以杀了?”
“杀人犯法的,温先生。”
“那我怎么办,医生?”
“嗯……”
“你能决定给我什么东西了吗?给我个能消除我劣等感和嫉妒心的东西吧,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