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峻自己也一样,也看不得冽青云受伤。
昨晚躺在床上担心冽青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断断续续记起了不少在夕极火神殿里断片的事:
看到砗磲签上粘的血,意识到湮绯月捅了冽青云的那一刻,心疼和暴怒像两只野兽同时扑向他,撕咬着他的身体和意识。
他痛得几乎丧失理智,暴催魂力用苍日阳炎攻击湮绯月,结果却差点烧毁落日瀚海的地脉,毁了冽青云苦心计划夺取的基地。
“这次从邢都回来没两天,你就去黑街耍一趟,让医生缝了五百针。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他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错,没把你看好……”
“是我自己作的!”
“他觉得是他的责任,所以就跑来祸害我和我的酒窖,还往大光明海里倒苦水。”
“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这些,我不会去黑街!”这是叶峻的真心话,也是事实。即便如此,一旦说出口,听起来还是像狡辩。
“这次也一样,你刚收回了苍日阳炎,全靠军持才把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他怕你跟过来叫天兆神尊看见了,老杂毛临时起意要夺你的魂力,可你非要来。”
“我怕他一个人过来吃亏啊!”
“他是那吃亏的人吗?再说还我呢。他有事,我难道会在旁边干看着?”
“我不是故意的!”叶峻一拳打在椅子上,“我不知道我这身子是他掏心挖肝换来的!我要是知道,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月角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不让干的,打死我也不干!”
“你能说到做到就好了。”
“我肯定做到!我要是做不到,良心就喂了狗了!”
沐月晴笑着点点头,“那就好。那就不白费我今天违背诺言,告诉你这些了。你可搂住了,千万别在冽面前露馅儿。我答应过他绝对不告诉你的。”
“你早该告诉我!”叶峻用手指剜掉眼角的泪水。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早点说了你也不会……”不等沐月晴说完,叶峻就跳起来朝门口跑去。
“你去哪儿?”沐月晴问。
“接蜥蜴脑袋回家!”叶峻头也没回,一溜烟儿跑下楼。
“刚说完你怎么又乱来?”沐月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什么也不干,就是去智上法林宫外面等他!”叶峻一步三级跳下书斋廊檐下的石阶,冲进漫天豪雨里。
“小峻——,你拿上伞呀!”
“不用啦!”叶峻冲出院门,朝通往借星堂外院的小路跑去。
他在雨里狂奔。滂沱大雨打在身上像冰珠石钉,又冷又硬,渗进心里却变成了钢汁铁水,那么灼热、滚烫,把他的心也融成了一片沸腾而柔软的汪洋。
这片汪洋里只装着一个人,只容得下一个人,以前是,现在还是,以后也永远都是这样。
叶峻冲上借星堂北边通往持日峰的天生桥时,雨下得更大了。
雨滴砸得他睁不开眼,砸得他热泪盈眶。
他再也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只有从刑都重返器世间后和冽青云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打转。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冽青云那些让他不懂、不屑、不在乎的行为,现在都有了明晰的原因和意义。
逼他当咸鱼、让他每天玩儿、不准他偷东摸西、跟他发火、罚他抄《忏业经》、给他做一日三餐、逼他读界域志……,在云海酒店那晚他只是吐了一下,这蜥蜴脑袋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神经过敏!
想起那晚在欢斯明女王号上,冽青云长了一身疹子,低着头说自己压力大,叶峻的心里仿佛被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他泪如雨下,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把冽青云紧紧抱在怀里,好好亲吻他的脸颊、嘴唇,告诉他: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做任何鲁莽、无聊的事了!
现在也不晚。只要见着这蜥蜴脑袋,他马上就要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对不起,带他回家!
暴雨倾盆,再加上善化山内外九峰之间深不见底的山谷里腾起的烟云,天地间一片溟濛。
叶峻一时恍惚,觉得这个宇宙仿佛还沉睡在创世之初的混沌中。
就像他的心,此时此刻也完全沉浸在一片名叫“玉释·冽青云”的混沌中。
除了这片温暖、柔软,让人贪恋,恨不得永生永世沉睡在其中的混沌,他已经什么都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
埋头在长达九公里的天生桥上狂奔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看到持日峰值守卫士的金色铠甲出现在滂沱雨幕和雪色烟云那头。
·
侍从高声通报后,他那个永远不会听话的儿子就跨进智上法林宫的门槛,迈着沉稳的步伐朝他走来。
从宫门到他的神座前隔着敞阔的天井和正仪殿,且得走上一会儿呢。
进入正殿之前,这小子还得在正仪殿按规矩整理下衣冠鞋袜,免得冲撞亵渎了他的圣目。
哈,这家伙冲撞他的还少吗?
喜欢冲撞他的家伙们从来不在自己的衣服鞋袜上做文章,正仪殿的存在简直傻透了!他为什么今天才注意到这点?
等下就叫人把这弱智殿拆了,重新建个……建个……干脆什么也不建,挖个莲池吧。
生这小子的人就喜欢莲池。不止莲池,凡是能装下花花草草的玩意儿他都喜欢,小到花盆花瓶,大到庭院森林。他生的儿子却好像不大喜欢这些,只喜欢书和……荧煌·炽云曜。
玉释·颢穹武笑了一下,看着张开避雨结界从容穿过雨幕的冽青云按照规矩进了正仪殿,由候在那里的三个仆从假模假式拉扯着云水衲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拍打着肩膀脊背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不到一分钟,整装完毕的空神一脉的嗣神就出了正仪殿,继续朝这边走来。
威严沉稳的步伐,挺拔英武的身姿,高雅庄重的绛紫色伽罗主正装云水衲,看着这个越走越近,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从头到脚都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玉释·颢穹武琢磨着这小子上回主动来智上法林宫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哦,是三年前,荧煌·炽云曜失足摔断脖子那天,他急赤白脸跑来跪求夜柔水晶。
当时也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可玉释·颢穹武就是不想这么轻易答应他,就想踩着他的痛处折磨他、羞辱他,让他难堪,叫他痛苦。
在宫门前跪了七天七夜,被每一个路过的神子、神女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了七天七夜;被每一个进出的侍卫、仆从挤眉弄眼,评头论足了七天七夜;直到现在还被人拿这事嚼舌,他这脾气犟得跟牛一样的儿子却看不出半点被侮辱、被中伤的痛苦难堪,完全不在乎。
起初玉释·颢穹武猜不透冽青云这满不在乎的模样是真的还是装的,后来就反应过来了,他是真的不在乎。
一个人只要套上那身以“爱”为名的铠甲,别说七天七夜的羞辱和事后的几句闲言碎语,就是三千年、三万年的侮辱折磨对他来说也云淡风轻,无损毫毛。
在别人看来难堪、难耐的折辱,在他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只要套上这身铠甲,人活在这世上就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了。
哪怕他所爱的已经不复存在,哪怕他所爱的已经不再爱他,不再记得他,也不要紧。
正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就是以上论点的最好论据。
“爱”这东西嘛,谁多少都会有一点儿,他玉释·颢穹武也不例外。
可惜,他的这“一点儿”实在不多,不足以铸成铠甲套在身上,只能铸成刀、铸成剑,提在手里大杀四方。杀光那些胆敢跟他叫板的狂悖之徒,杀尽那些僭越渎神的贱种贱胚!……
臭小子终于走到正殿廊檐前面了。为了按照规矩表示对现任空神的尊敬,他收起结界后才走到廊檐下,跨进正殿里。
那么大的雨,就算他收起结界后立刻进来,身上还是几乎湿透了。可惜他恪守规矩的理由与尊敬无关,仅仅只是为了遵守规矩而已。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矫健得像头巡视领地的年轻的雄狮。
走到离玉释·颢穹武的神座还有十米远的地方,这头年轻的狮子就给自己划下了界限,恭恭敬敬单膝跪地,以拳抵胸行了大礼。
“见过天兆神尊!”
换了别的神子、神女,会走到他脚面前再跪下。行完大礼之后会立刻抬起头来讨好卖乖,笑着喊“父亲”,等着他叫起。
这个被雨水浇得浑身透湿的臭小子呢,别说讨好卖乖,连笑脸都很少给他。
可是看着这臭小子低垂的脖颈和湿漉漉的黑发,他却不知为什么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近乎本能的怜爱之情。
虽然他们之间有过那么多龃龉,甚至曾经刀剑相向,这个三年多没见过的儿子终究还是他和逸君琉的骨肉,在他心里的分量比其他所有神子、神女加起来都重,比罪胜无尽狱里那个气得他犯偏头疼的更恶劣的臭小子也重!
跟军持那混球比,冽起码还对他恪守着神尊和臣下之间应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