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小暑温风至,上蒸下煮,扰人心烦。
如蒸笼般闷热的鹅卵石道上躺着位青衣郎君,沾染尘土的脸被一只祥云暗纹的鞋踩着。
一旁被几人架着不能动的人力神色慌张地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求二郎放过我家郎君!求求您了!”
“哎!好啊,那便依你所言,放了他。”
那人力将才松一口气,就见踩人的刘二郎拽起他家不省人事的郎君冲他一笑。在人力目眦尽裂中陡然松手,“咚”的一声脑袋直直砸在众多凸起的石头上,少焉猩红液体缓缓汇集于石缝间。
“哎呀,手滑了。”刘二郎勾着唇从青衣郎君身上踏过,拍着人力惨白的脸摆出无辜模样,“怎么办呢?李须韫好像死了。”
故作害怕地捂着眼睛,刘二郎掏出一张会子盖在李须韫脏兮兮的脸上,惋惜道:“李郎君记得用这钱在地府早日投胎啊!我最近想养只听话的狗,记得来找我哦!”
说完挥手让人松开人力,望着他跌跌撞撞跑到李须韫身边惶恐地呼唤,朗声大笑带着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地离去。
摆满博物柜的屋子药味苦涩压得人沉闷难捱,烛火摇曳衬着脸忽明忽暗。外屋三人围桌而坐相顾无言,偌大的屋里唯有李文洗帕子的声音,他跪坐在床前替发热的李须韫擦汗。
“都怪我没用,让宜明受委屈也不能讨说法。”外屋三人里的中年男人拍着腿不住摇头。
坐在他右手边的妇人抬手盖在他手背上,哀伤的眼中映着火光,“阿郎莫要自责。”王氏用帕子抵着鼻吸气哽咽道:“宜明是怕给父亲添麻烦才对那刘二郎如此忍气吞声。”
李须韫的祖父官任工部侍郎,几年前入二殿下党派中。刘二郎父亲的大姐是宫中刘婕妤,效力于二殿下生母雪贵妃。
虽皆是二殿下的人,可刘婕妤与雪贵妃知交,岂是小小工部侍郎能比的。
几日前外出的李须韫瞧见刘二郎在街上欺负自家小妹,上前阻挠后被他记恨住,之后便处处针对。
他们不是没反抗过,后果就是李须韫祖父被二皇子请去“好好招待”了一番。不日便有刘府家仆送来一封信:莫扰宫中贵人不快。
静静听着阿爹阿娘说话的小妹李芳蔼垂着眸子没有作声。天色越发暗沉众人起身回屋歇息,走前叮嘱李文仔细照顾李须韫。
在院门望着人走远的李文回屋,绕过屏风站在床前压低嗓子说:“郎君,都走了。”
头上缠布昏睡的人缓缓睁眼,俊秀的脸泛着病态的红,盘腿坐起接过李文端来的茶,一口冷茶下肚冒烟的喉咙舒缓许多。
与在外的翩翩郎君不同,此刻病中披发眼眸水润的李须韫女子神态更显。若有他人在,定会发现日日相处的郎君是个女身。
她喝茶盯着烛火出神,说来也怪,刘二郎虽品性极差但从未对他下过死手,可今日好似换了个人般。
“刘府在西街转东街第一个口元记菓子铺对面,要把郎君的夜行衣拿出来么?”
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李须韫不解地看着他细小的双眼。“我又不出去,拿那作甚?”
“是是是,郎君不出去。”可李文转身就把李须韫的夜行衣拿出来挂在熏笼里,挑了个她最不常用的果香进去,以防有心人察觉到。
瞧这话说的......背对着她准备夜行用具的李文有所感的扭头,细眼在自家郎君饱含深意的眼里睁圆。
“郎君只当我什么也没说,今晚您就是在屋内歇息。”
子时夜沉,一身玄色的李须韫蹲在刘府西厢外的树上,借着繁枝掩盖身形从窗里翻进屋。无声走到熟睡的人床前,眼眸染上月色的清冷。
先探刘二郎的脉再捏开他的嘴,脉象有力、舌赤生疮、舌尖红——是迷癫散药效后心火亢盛之症,这也好解释今日他异常之举。
虽不知何人下药,但挨打的李须韫可忍不了这气。她拿出两个白瓷瓶,一瓶粉末小心地避开刘二郎的脸撒,一瓶腥臭的液倒在他身下的席子里。
做完这些她离开东厢,寻了处池子把手洗干净,抬头间发现不远处有座屋亮着烛光。左右来了,索性去听一墙角。
猫着身到窗户下,把火折子挨着窗上的藤纸,在燃起一节指时用湿手摁灭。她凑近往里看,摆放琳琅满目珠宝的屋内一坐一站。
左脸有颗大黑痣的苍头老仆弓着身立在桌案旁,看着面容憔悴的郎君端着碗药汤饮下。
“大郎这几日睡的不安生?奴瞧着您越发瘦了。”苍头粗砺的声音响起。
刘大郎皱眉喝完苦口的药,摆手拒接苍头递过来的蜜饯。泛黄的眼眸盯着摇曳的烛火,他在死寂的屋内苦笑着。
“袁伯,我近日总梦起商洛那雨天。一闭眼是两架马车在我面前坠崖破碎的画面,耳畔回荡着凄厉的叫声,鼻里充斥雨水泥土和着血的腥气。”
蹲在窗下的人正活动蹲麻的脚,闻言猛地趴在窗上视线死死地盯紧两人,气息逐渐沉重。
“大郎莫要困扰,致他们于死地的是那山匪。”苍头低声安抚。
“可山匪是我们伪作的!”刘大郎痛苦地扯着头发眼里血丝如细虫泳动,“自十二年前目睹那些人可怖的死相我就没一日安生过,疑神疑鬼惊惧冤魂找我索命。想来我这身病痛,定是那日的恶果。”
商洛雨天,两架马车坠崖,山匪,十二年前——李须韫脑袋轰的一声只觉耳鸣得厉害,慌神间重心不稳下巴磕到窗户上。
许是惊忧过盛,陡然冒出的动静把心虚的刘大郎吓得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下去。
连忙接住刘大郎的苍头狠厉盯住传出声响的方位,话里杀意四泄,“谁在那!”
发现有人闯入,原本暗沉的刘府顷刻间被烛光照亮,府里上上下下皆为提灯搜寻贼人的家仆,而被寻一夜的人早已回去躺下。
辗转反侧脸发麻的李须韫心不在焉地喊着李文,得亏李文耳力好在耳房听着赶来。点燃床旁灯盏,他在李须韫示意中搬来圆凳坐下。
四目相对李文被盯的有些尴尬,见她不出声便自己问:“郎君为何事烦扰?”
“你可记得十二年前那群山匪中有左脸大黑痣的?”
闻言身子一僵,李文强忍干呕冲动说:“是有个眼下枣子般大黑痣的男人,但具体哪边脸我不知。”
好端端的郎君提起这作甚?他好不容易摆脱这噩梦,今日旧事重提......“郎君可是听到什么了?”
此话一出里屋内霎时静下,心一咯噔的李文连忙冲去紧闭门窗。李须韫披了件外衣看他跑回来压着嗓子问:“与刘二郎亦或刘府有干系?”
李须韫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李文看懂了。
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旧事提起回忆便翻涌出来。
十二年前商洛春日,李家与邻佑安家结伴踏青。想着游玩的园子不远,加之商洛未曾有山匪出没,两家人便只带了五架车出游。
行驶在最前头的安家马车,里边坐着安家的家主、夫人和与安小郎君聊功课的李小郎君。其后是李家马车,车里是李家夫人和李小娘子,外边是李文兄妹跟驭者。
前段路万里无云,可后边忽逢大雨。就在此时一队拉着板车衣着怪异的山匪从右侧林里冒出,未待两家人交涉便拔刀杀来。
混乱间惊了马,最前的两架马车在山匪有意驱赶下朝山崖边跑,来不及反应就连车带人坠落崖底,恐惧间一阵碎裂之痛后便晕死过去。
等李文醒来已在李府,从內知那知晓安家马车落地后无人生还,而李家马车在驭者驱策下坠入湖中众人只是骨裂未有身亡的消息。
其后因某些阻挠无法报官调查,这件悲痛的事只能当做从未发生。也是那天起,李家小郎君从李怀信变成李家小娘子阿欢,对外称因病求福改名为李须韫。而李文也从李怀信的僮仆变为李须韫的僮仆。
“不想了先睡罢,明日我们到元记菓子铺周围走走。”见李文红了眼,李须韫出声把人拉出回忆,“我听闻那有家酒楼炙肉不错,起了去尝尝。”
爱吃炙肉的李文:郎君惯会支人走。
清晨做活的女使人力望着向来日上三竿才起的郎君打眼前走过——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将才泛出的鱼肚白,不可置信地对视。
睡眼惺忪地李须韫忍住哈欠在美人靠上坐了会,在一群人疑惑地注视下回东厢继续赴会周公。
再次醒来已是日头高挂,她洗漱穿戴好与李文去元记菓子铺买了刺毛肉圆坐在刘府对街喝茶。
昨夜刘府入贼倒是无邻里街坊知晓,等许久未见除人力女使外的人出来,李须韫索性和李文去吃炙肉慢慢等。
毕竟十二年都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再者,刘府有雪贵妃和二殿下作保,她要细究也不是件易事。
两人坐在阁子里欢快吃炙肉喝饮子,三楼位高视角广,李须韫一下就注意到刘府侧门的突发动静——侧门巷子里跑在前方的男人个子矮小消瘦,逃时紧紧护着怀中之物,其后是一群持棍追赶的护院。
“郎君?”顺她看去方向的李文咽下嘴里的食物,目光锐利等待指示。
微微撇过头盯着没入人群的鱼儿,李须韫并不打算起身去追。指着桌上香气四溢的食物,“他们应当跑不远,先填饱肚子莫要辜负美食。”
见她慢悠悠地端起饮子喝的满脸愉悦,李文睁大的眼耷拉回去埋头狂吃。
城外林里穿梭着数人,被寻的男人疲惫得走不动道,望向身后即将追来的护院一咬牙往被草遮掩的坑中跳。
脚掌被捕猎的尖刺穿透,他捂着嘴汗如雨下,等顶上脚步渐远才松懈地靠在土坑旁。坐养力气好一会,他扶着土墙试图往上爬。虽才高出一臂,但对于矮小且伤了只脚的人可谓堪比登天。
懊悔与恐惧不断击破脆弱的心灵,他抓紧怀中的匣子不甘心这样死去。手刨几处凹坑踩着尝试够坑沿,每每触及时便又摔回去。如此是旧伤未愈新伤不断。
不知是第几次碰到坑沿,做好往下滑的人被一只粗粝的手抓住铆足劲往上拽。还未表达感激,就被冰冷剑刃贴在脖处。
“好汉饶、饶命啊!”
一处荒废的杂院被推开大门,伴着铺天盖地的灰尘醒来。李文把人丢在地上搬来长凳给李须韫坐,后者颇感兴趣盯着那匣子。
“这位——”她视线由上往下转,望着某处笑道:“这位内侍如何称呼?”
莫非也是冲着鱼跃案来的?那内侍顿感无望,“你们直接说要什么!”
好不容易从吃人的皇宫里逃出来,隐姓埋名十几年又被扯入浑水中。当初就不该被小恩小惠蒙了眼!
“别激动,我就想知道你为何如此狼狈的从刘府出来。”她与李文早已换了身衣裳蒙着脸,现下也不怕被他人看见。
瞧内侍紧绷的模样,她放轻声音走到他跟前蹲下。“我不会伤害你,别怕啊。”
话音刚落,李文提剑往前一步,细眼里无不是杀意。
“我说了,你真能放了我?”他不是看不清情况的人,本就想活着若回答完便可离去自然好,可要是他们出尔反尔呢?
自我挣扎许久,内侍打算放手一搏。
“刘家主喊我去是想抢物灭口。”在那把剑下他哆嗦地打开匣子,一块色泽清透如水无暇的美玉呈现在眼前。
李须韫望着这块眼熟的玉,身子前倾逼近内侍。“好啊,好一块美玉。就是不知这前朝失窃的水玉,内侍你打哪得来的?莫不是牵扯到鱼跃案?”
作者有话要说:人力:男性仆从
李须韫,名“宜明”,字“须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