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没找到令黎,赶至重华殿时,大殿空荡,只有居中一面镜子。镜面笼着一层薄雾,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之事。
无漾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守在境前。
“君上呢?”玄度上前问。
无漾折扇指了指镜子:“里面呢。”
玄度神情一变:“他疯了吗?你怎不拦着他!”
“好问题,我不拦着他,是我不想吗?”
无漾是青丘九尾狐一族,狐族容貌都生得俊,一双桃花眼格外含情,看着便一副人间公子哥的风流相:“放心吧,不过就是与他无关那名女子误闯进了燃犀镜,他看见便跟着进去了。”
每年三月初三,从极渊之门大开,总要生出些事,只是今年的事像是格外多,三大仙境私底下动作频繁。
其实他们不知道,创世神血脉一生为天下带来光明,六界之事大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所以他们私底下又是选美人、又是挑毒酒、谋划着里应外合杀进魔域那些动作,竺宴早看在眼里。
他做神君时便算不得慈悲,更何况如今再无顾忌。拿出一面燃犀镜随手扔给无漾:“成全他们。”
燃犀镜是上古神的身份象征,上古神的血脉成年时都会猎灵犀,用其精魂铸燃犀镜。但上古诸神普遍子嗣单薄,随着诸神陨灭,如今的六界已经不怎么能见着燃犀镜了,满打满算,统共不会超过两面。
“仙界这一进去,从今往后,六界可就只剩下五界了。”无漾问,“君上真打算灭了仙界?”
琉璃色的凤眸往他看来:“不自量力刺杀本君,不该灭吗?”
那确实是,该。
所以昨夜前来贺寿的仙家在踏入重华殿的那一刻,便已进了燃犀镜。至于其后的什么给魔君下毒、里应外合攻破从极渊,都不过是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的。
别说,在镜子外看一群人对着自己的想象如此真情实感如痴如狂,还挺有趣。
无漾在重华殿看了一夜的乐子,直到今晨竺宴过来。
每年的今日他都格外虚弱,情绪也不佳,但无漾一眼就看出来了,今日的魔君情绪格外不佳。他站在镜前,意兴阑珊,片刻后不甚耐烦道:“如此拖沓,这镜子也是越来越无用了。”
无漾在心中默默给他翻译了一下:都过一晚上了,怎么还没死绝?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比翼鸟啸。无漾循声看去,便见一只七彩比翼鸟驮着一名红衣女子,一人一鸟径直冲进了燃犀镜中。
无漾愣了一下,也不知是震惊于比翼鸟背上那名女子的容貌,还是震惊于这一人一鸟义无反顾往火葬场冲的气魄。半晌,他转头去看竺宴:“那女子瞧着怎么那么眼熟?”
竺宴注视着燃犀镜,神情早已不见了方才的意兴阑珊。
那就不能说眼熟了,只能说就是她。
无漾故意火上浇油,用力过猛开始表演:“啊这……令黎会不会有危险啊?”
竺宴视线扫来:“与本君无关。”
无漾乖乖闭嘴,却听镜中魔君的幻象忽然说了一句:“坤灵?你竟用它来杀我。”
无漾眼皮跳了跳,小心翼翼转头。
竺宴这人面上一向看不出情绪,他就这么冰冰冷冷地看着镜子,片刻后,留下一句:“坤灵折在里面可惜了,本君去将它带出来。”
然后就飞身进了燃犀镜。
随着他进去,燃犀镜自动笼上了一层雾,外面的人再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无漾将这事当个乐子说给玄度听,又道:“放心,君上片刻功夫就能将人,不对,是将剑带出来。”
玄度:“……”
*
章峩山下。
竺宴一剑将明瑟刺了个对穿,终于将明里暗里护着他的章峩仙山也彻底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望白仙尊亲眼见爱女惨死,刹那间仙力全开,昆吾少主祝衍之抱着明瑟即将湮灭的仙体,红了眼。章峩与昆吾弟子群情大振,骤然间一齐冲向竺宴。
“杀魔君!”
竺宴视线淡扫,这些人全未入他的眼,他眨眼便消失在包围圈。
蛮蛮正在令黎耳边献策:“不然你上?反正只是一个幻象,你就是陪他睡一觉搞不好出了幻境你也照样还是朵黄花……”
她话还未说完,竺宴忽然出现在面前。
令黎:“……”他应该,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他吧?
竺宴淡淡看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走!”
说罢朝着虚空飞身而起,然而飞至上空,却仿佛被一层结界挡住,无法破出。竺宴在半空停住,催动体内神力再试。
霎时,元神中一阵像是要将他击碎的痛苦骤然袭来,竺宴被幻境结界弹回地面。
他皱了下眉,放开令黎,缓缓举起手中坤灵剑。灵力运转,剑身发出一阵莹白的光,竺宴用尽神力,朝着虚空一剑劈下。
流水汤汤,空气中无波无澜。
竺宴喉头一阵腥甜,他闭上眼,用力压下那阵元神近乎破体而出的痛苦。
令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竺宴撑着重伤的元神,连续两次动用全身神力想带她出燃犀镜。她毫不知情,所以这一切在她看来就成了魔君拉着她对着空气惺惺作态,一通乱砍。
她站在他身旁,神情微妙地盯着他,心想:我就说,魔君脑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
但她不敢说什么,便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委婉地提醒他:“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拿的是我的命剑?”
竺宴转头往她看来。
令黎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声音不由自主就变得没了底气:“它认生,不怎么听话,要不……你换把剑再试一次?”
竺宴:“……”算了,他不跟一块木头计较。
此时众人追至,有人大喊一声:“他想跑!拦住他!”
说着,众人纷纷祭出法器,将竺宴和令黎包围。
望白仙尊站在最前头,手中举着剑,满身杀气,衣袂被河畔的风吹得猎猎翩飞。见令黎站在竺宴身边未动,恨铁不成钢道:“令黎,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忘了你师尊让你来做什么的吗?”
令黎已经不太记得前世自己有没有这么被人围攻,自然无法体会有神力的自己面对这种场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时的她会害怕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的她有点害怕。
她没有神力,和魔君站在一起,被所有人剑锋所指,无力改变。而身边魔君呢,他巴不得快点死在这些人剑下,然后幻境坍塌,所有人一起死。
“仙尊,可否借一步说话?”令黎奢望望白还有一点点理智,极力用眼神暗示,“我有重要的事和您说。”
但显然望白没有,明瑟是他的女儿,他好歹还留点情面。令黎是谁?隔壁门派一颗废物棋子罢了。
“你既执迷不悟,我便先替境尘清理门户!”望白目眦尽裂,手中长剑骤然出鞘。
霎时间,天上风云骤变,天地变色,一道惊雷穿透云层,径直朝着令黎劈下。
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是雷……令黎都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就抖了一下,一个腿软,单膝跪倒在地。
实在是她上辈子被天雷劈太多,劈怕了。连临死前最后听到的都是雷声,心里创伤过重,以至于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但她还是一听见雷声就会有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
眼见望白就要一道雷劈死她,关键时刻,一双微凉的手将她拉开。天雷落在她原来所在的地方,爆出一阵尘土。
望白一击未中,天雷连连降下。刹那间,遮天蔽日,电闪雷鸣。
令黎仿佛看到了上辈子死前的自己,又无力,又不甘。
她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遭了天罚?
她从前无法直接去问天道,如今天道已灭,她更加无处可问。只能将满腔火气发在望白手中那把能够召出天雷的剑。
“坤灵!”令黎喊道,“去!劈了那把剑!”
她虽没有了神力,但坤灵还在,坤灵是上古神剑,自己去劈一把仙剑不在话下!
然而坤灵剑被竺宴握在手中,毫无反应。
令黎看它那副乖巧的样子,险些被气笑。想她刚才差点被雷劈死,坤灵作为她的命剑不仅不替她报仇,还认魔作主……令黎咬牙骂道:“你是我的剑还是他的剑?你这么喜欢他,我把你送给他好了!”
坤灵依旧毫无反应,竺宴倒是客气回了一句:“多谢,却之不恭。”
令黎:“……”要不你们还是把我气死算了吧!
望白剑下,惊雷接连追至。竺宴只是拉着她躲开,并不反击。
令黎被雷声吓得心脏一抽一抽的,心理阴影之下,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一时间真是又气望白又气竺宴。她当然知道竺宴为什么不反击,他巴不得快点死呢。
她只好催促坤灵:“坤灵,去!快去啊!”
“别喊了,”竺宴带着她躲开一道惊雷,云淡风轻道,“你猜坤灵为什么不去?”
“为,为什么?”
“那是雷神的裂缺剑,若无主人神力驱使,坤灵不是对手。”
“裂缺?”令黎惊呆,“雷神的命剑怎会在望白手上?”
琉璃色的凤眸往她看来,竺宴沉默了片刻,才道:“一万年前神族大战,雷神陨灭,裂缺自此遗落到了章峩山。”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然而两人四目相对,令黎只觉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沉沉的,怪怪的,又有点似曾相识的鼓噪。
此时,底下众人布成了诛魔阵,望白手举裂缺站在阵眼处,裂缺朝天,剑身之上紫电缠绕,发出滋滋的声音,鼓动着风云变色。
“众仙听我号令,合力诛魔!”
裂缺劈下,紫白色的闪电霎时间威力大增,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劈来。
“不……”令黎喃喃道。
竺宴手握坤灵,微微皱眉。
他昨夜伤了元神,方才又连续两次用尽元神之力想要劈开燃犀结界出去,如今伤重无法再用神力。所以方才见令黎那般害怕雷声,他恨不得一剑劈了望白,却无能为力,只能先带着她躲开,等元气稍微恢复。
不想有裂缺剑做阵眼,诛魔阵这么快就成了。
眼见天雷劈下,他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比翼鸟,便要将令黎推过去。然而他刚刚松开她,令黎却忽然夺过他手中的坤灵,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虽没了神力,可是灵根还在,只要灵根还在,元神之中就还有微弱灵气。坤灵剑感受到主人的灵气,剑身霎时冒出萤光。
与此同时,紫色剑气劈来,正正落在坤灵之上。
都是上古神器,令黎的坤灵原本绝不在雷神的裂缺之下,然而此时的令黎就只有灵根里那一点点灵气,根本无法完全发挥出坤灵的神力。
不过一瞬间,坤灵剑身上的萤光便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裂缺击碎坤灵短暂的屏障,紫色剑气势如破竹朝着令黎劈来。
令黎早知道自己挡不住,但不论挡还是不挡,她都会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千钧一发之际,自己还是本能地选择了螳臂当车,挡在魔君身前,选择了一个更痛苦的死法。
剑气袭来,令黎丹田大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她认命了,等着死在裂缺剑下,然而更快的,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带进一个微凉的怀抱。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男人冰冷的嗓音,低沉之中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
“找死!”
竺宴一手将令黎抱在自己怀中,一手催动神力。刺眼的光芒自他掌中生出,眨眼之间光芒大盛,刺破遮天蔽日的苍穹。
令黎被那光芒刺得本能地抬手挡了下眼睛,等她放下时,原本气势如虹的紫色剑气已被击散,天上乌云雷电尽散,天光恢复如常。
再看底下众人,死伤满地,血流成河。
她转头看向竺宴,只见他俯视着众生,冷白俊美的脸上无悲无喜,琉璃色的凤眸里却隐隐涌动着滔天怒意。
她一时没想通他为什么会忽然发怒,他不是应该顺水推舟被杀死,然后让所有人葬身于此吗?
但显然魔君之怒远不止于此。
山石开始崩动,大地出现裂痕,不远处河床抬升,越来越高,直至到他们的脚下。原本的流水汤汤忽然间便如泄洪一般,无尽的洪水开始往地上倒灌。
顷刻之间,山崩地裂,洪水奔腾。众生如蝼蚁般,哀鸿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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