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北风呼啸，雪花漫天，葡萄架上的藤蔓十分应景，秃得只剩下一个大框架。
新年已至，宫中四处张灯结彩……
自腊月末起，宫中便接连举办奢华隆重的新年宫宴，陪宴人员除了皇室宗亲和军机大臣外，六宫妃嫔以及皇子都要尽数到场。
虽然规矩如此，但波及到年纪太小的皇子，也可不必赴宴出席。
炭火烧得旺旺的暖阁中，胤禛踩着绣墩趴在窗户后面，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雪景。
承乾宫是内廷东六宫之首，距离永和宫不远，隆科多头戴暖帽，抄近路顺着永和宫前面的甬道往右拐，出了德阳门行了一段路程，再过了履顺门，就到了正门南向的承乾门。隆科多径直踏入院内，然后直奔小皇子所在的偏殿。
“恭请隆大人安——”
胤禛听到门外长吉的声音，立马扭头紧紧盯向殿门。
话说入冬后，小家伙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隆科多了。
下一瞬间，门扉被推开。
呼——
从门外涌进来的新鲜空气顿时吹散了室内略显沉闷的热意，热流为之一清。
隆科多掸了掸肩膀上的细雪，顺手脱下雪氅，长吉在一旁接过。
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侍弄农作物，一直没空进宫，今日老爹参加宫宴，他才得了空一道跟来。
来之前还特意刮了胡子。
见到隆科多，胤禛白嫩的小脸庞上立时绽出一抹灿烂明媚的笑靥，连忙伸出小手朝他扑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隆科多！”
在小团子眼中，隆科多和圣人是不同的，圣人为师，要恭谨守礼。而隆科多做为皇亲贵胄，于他而言，身份亦长亦友，也就显得更为亲厚。
胤禛萌萌的小奶音让隆科多心头软如春水，下意识就张开双手迎接凌空朝他扑来的小团子。
圆滚滚的小团子很有分量，隆科多抱起来顺手掂了掂，发现小皇子是真的壮实康健。
宫里孩子折得太多，很难平安长大，但四阿哥很明显养得好，能立得住。
隆科多暗自唏嘘了一下，怪不得圣人会选择四阿哥授课。
他本想伸长手臂将胤禛举起来，逗着他玩举高高，却又觉得不妥，随即将小人儿放下。
小皇子抬起头，仰起白嫩的小脸看着他，如墨的眸子明亮而璀璨，似落满星辰辉光。
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隆科多唇角微勾，拱手道，“今日外城传来消息，说是微臣种植的土豆已经出苗。微臣不敢耽搁，便第一时间赶进宫把这个消息告知四阿哥。”
闻言土豆出苗，小皇子目露惊喜，“是不是很快就能长出土豆了？”
隆科多犹豫着点点头，面色有些微妙，“只是……土豆苗的长势并不喜人，微臣担心届时会长不出土豆来。”
话说他在播种之前，可是特意去外城挑选的一块土壤深厚的沃地，播种方式也是按照圣人传授的那样，把备种的土豆按芽眼切成块状，然后垄播。
可当他今日赶过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土豆苗的叶片全都打焉了。
隆科多不敢轻取妄动，想着进宫禀告小皇子消息时，顺便再找那个小宫女问问，兴许她知道原因。
“唔。”
胤禛小眉头蹙了蹙，“怎么会这样？”
隆科多心里也在犯愁，“微臣正在查找原因。”
长吉思索着说道，“隆大人，会不会是因为杂草的缘故？杂草太盛也是会影响到幼苗生长的。”
“并非。”
隆科多当即摆手，“小厮有按时除草，何况现在是冬季，就算是有，也只是一些叶小茎嫩的杂草罢了，并不会影响土豆苗生长。”
三头身的小皇子奶乎乎插嘴，“那是不是因为冬天太冷，土豆苗怕冷，被冻坏了？”
小皇子的眼睛清澈干净，但并不是小孩儿的无知懵懂。
隆科多微怔了一下，认真回道，“为防止幼苗冻坏，微臣已经按照圣人传授的方法，将土豆苗全都覆盖上了地膜用以保暖，……想来也并非是霜冻的原因。”
不是杂草，也不是霜冻，那会是什么？
胤禛垮起个小脸，小眉头皱得更紧了。
见小皇子精致秀气的眉眼耷拉下来，隆科多又连忙宽慰，“四阿哥放心，微臣回去一定会尽快查明原因。”
对于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吃饱穿暖更重要。
若能种植成功，那么天下百姓将会安居乐业，更会奉汗阿玛为一代明君。
胤禛小肉手戳着自己圆鼓鼓的小脸颊，内心盘算起了小算盘。
——但对于汗阿玛来说，将来肯定不会选择一个种田的闲人来继承大统。
身为皇子，却提早知晓了将来的自己会因为工作量过大被活活累死在了龙案上。
这想想都可怕！
想到这里，小皇子内心已打定主意。
“长吉，咱们也一块去吧。”
胤禛借口道，“我还没有见过土豆苗呢，咱们一块去帮隆科多想想办法。”
做为一个深宫里的奴才，长吉只看到了一个心系民生的小皇子。粮食对于百姓来说极其重要，这种可以亩产千斤的粮食若能推广天下，那么小皇子日后必会青史留名！
长吉笑着点头，“奴才遵命。”
听闻胤禛要出宫去外城，隆科多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微臣会亲自护送四阿哥。”
——自家亲爹可是下达了命令，要他事事以小皇子为重。
乾清宫，正在参加宫宴的佟国维刚举起金瓯酒盏与身旁的同僚碰杯，还没来得及开喝，就看到自家小厮匆忙朝这边跑过来。
通常遇到这样情形，便表示有事情要说。
佟国维下意识放下酒盏。
小厮快速跑到他跟前，然后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下一瞬间，只见佟国维脸色一白，立马就从自己座位上弹起身，“皇上，老臣突感身体不适——”
*
出了宫，一行人向外城进发。
有隆科多护送，一路上顺畅无比。
生在一个将才辈出的名门世家，亲爹曾率领大军征噶尔丹，祖父更不用说，乃大清开国功臣。隆科多虽然没有职权在握，但身上却有着胆略过人的将相之材。
所以即使没有差遣兵丁跟着，也无贼人敢靠近他们的马车。
皑皑寒冬，长吉灌了“汤婆子”塞在胤禛怀中取暖，马车里又备了些小点心，胤禛靠在长吉身上吃着小点心，不知不觉间，很快便到了外城种植土豆的地方。
马车停下，一旁迫不及待伸出两只小肉手，扒开帘子，随后探出个圆溜溜的后脑勺往外眺望——
肥沃的田野一望无际，青青草芽上落满了霜雪。
这便是百姓们的田地了。
“哇——”
探出去的小脑袋发出一声感叹。
听到感叹声，另一个梳着小两把的小脑袋也探了出来……
“阿玛，您怎么过来了？”
隆科多刚把胤禛抱下马车，扭头便瞧见佟国维带着一众士兵赶到。
佟国维狠狠睨了一眼儿子，径直走到胤禛面前，拱手恭声道，“臣的犬子胆大妄为，私自把您领出宫来，还请四阿哥恕罪！”
小皇子眨巴眨巴眼，没有说话。
“阿玛——”
隆科多被这么大的阵仗骇懵了，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他真的没有考虑到这么多。是亲爹自己说让他事事以小皇子为重，现在小皇子要出宫，他哪里敢怠慢！
长吉知道这件事也有自己失职的地方，于是慌忙上前一步，“佟大人，四阿哥说他没见过土豆苗，想要一同跟来瞧瞧，奴才没有拦着是奴才的失职……”
佟国维嘴角微抽。
幸好小皇子没有什么闪失！
他眸光微移，将目光落在站在人群后面的马佳云惠身上。
“她是谁？”
没有记错的话，小皇子身边除了内侍长吉，就是几个奶嬷嬷在伺候着，这么小的小宫女他还是第一次瞧见。
佟国维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隆科多往身后瞧了一眼，说，“奥，她叫马佳云惠，是儿子从宫内带来的小宫女。对于农桑之事颇有了解，听说儿子种植的土豆苗打焉了，是特地过来帮忙的。”
佟国维讶异，“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农桑？”
隆科多怀里抱着胤禛，听到老爹这么说，嘴上笑了一下，“阿玛有所不知，这小丫头教会儿子很多种植术呢。”
正蹲在地垄沟前仔细查看土豆苗的小女郎对他们的谈话浑不在意，片刻后，她站起身，拍掉沾在手上的霜雪，朝隆科多走了过去。
“隆大人——”
小女郎恭敬开口，“奴婢方才查看了一下，发现是隆大人选错了土地。”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选错了土地？！”
隆科多愣了愣，不是很理解她的话，“不可能呀，这块土地土壤肥沃，上松下实，且无坷垃，怎会选错？”
要知道，为了买下这块肥沃地皮，他可是跟地方小吏费了好大口舌呢。
马佳云惠不疾不徐，“那奴婢可否问隆大人，您选的这块地在这之前有没有田耕过？”
隆科多不明所以道，“是新开辟的地皮，还没有田耕过。”
说话间，他怀中的小皇子正勾着头目不转睛看向田地中的土豆苗，整个人几乎腾空，上半身都已经从他怀里探了出去。
吓得佟国维疾步上前，一把将小皇子从儿子怀里夺过，然后小心稳妥地放到了地上。
隆科多有些哭笑不得看了一眼惊慌的老爹，语气无奈地说，“阿玛，儿子小心着呢。”
却遭到强势老爹无情的瞪了一眼。
在自家亲爹面前毫无地位可言的权贵子弟默默叹气。
小女郎识趣的等到父子俩人停止交流，才开始说话。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很快找到根源，一锤定音道，“没有田耕过的土地是不宜种植农作物的。”
隆科多微微一惊，“怎么说？”
他最初见到这个小宫女时，只以为是一个被内务府差遣过来为四阿哥当传话筒的普通小宫女而已。
熟络之后，他才发现小女郎远比同龄人心思成熟缜密，懂的东西也多，倒不像是一个小孩儿。
他不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权贵子弟，即使对方的身份只是一介小宫女，他也丝毫没有鄙弃之意，反而很认真在听。
马佳云惠微微低头，继续指出原因，“隆大人是在晚秋种植的土豆，殊不知秋季播种，需要耕翻晒地，这样做是为了冻死害虫及虫卵。”
隆科多这下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土豆苗的叶片打焉，是生了害虫的原因？”
马佳云惠走进田地中摘了一片土豆叶，又折返回来。
“隆大人请看。”
接过小女郎递过来的土豆叶，隆科多打开叶片卷起来的部分，这才发现上面生了很多白色虫卵。
果然是虫害的原因。
在隆科多后知后觉的神情中，小女郎正色道，“隆大人方才说这块土地是新地，这正是滋生害虫的根源。若要继续耕种，需要三年以上轮作，方能减少害虫。”
冬日风大，胤禛身上穿得非常厚实，他站在田埂上，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臂双手抱胸。看着面前这些生了虫卵的土豆苗，小团子看在眼底，急在心头，听到马佳云惠的话，更是愁的眉头紧锁起来，“生了害虫，会不会就长不出土豆了？”
马佳云惠闻言，便又转身面向胤禛，“回四阿哥，土豆苗生了虫卵的确会让植株凋亡，但若能及时采取措施，就不会殃及到根系生长。”
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着小女郎的佟国维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他默了默，发问道，“那如何采取措施？用药物？”
马佳云惠欠身朝他行了一礼，声音软糯却又坚定，“不可。”
“哦？”
佟国维轻捋胡须，不用药物，如何能除灭害虫？
小女郎认真解释，“若是用药物除虫，那么土豆苗的叶片就会存毒，便不能再食用了。”
“你说……土豆的叶子可以当菜吃？！”
平时锦衣玉食的佟国维闻所未闻，他只吃过土豆，还真没吃过土豆叶！
“嗯。”
马佳云惠点头，“不仅是土豆，还有红薯的枝叶也可以当菜吃。所以便不能用药物除害虫，要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