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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佛心桌前,看到他的字,虽也说不上糟糕,但也就跟小孩子初学字一般,称不上好。
我看到一个,不由出声道:“这是‘正義’的‘義’吧,上半部分可有些太歪斜了。”
佛心老早用眼角余光看到我了,但还是一直伏案写着,直到听我这么说,才把身子朝我这边斜了一下,丢了钢笔道:“我不写了。”
我道:“有错改过来就好,怎么能因噎废食呢?”
佛心道:“不是的,我用不惯这支笔。”
我听他这么说,把那只笔拿过来,发现佛心的小手要握住这么大一支笔,确实有些困难,何况人偶的手指本来就是僵硬的。
我道:“用不惯就不用了,我记得以前不是给你做了专用的毛笔,先用那个练吧。”
佛心“喔”了一下,却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表情的缘故,并不显得高兴。
我道:“怎么?受这点训斥,真就难受上了吗?”
佛心道:“不是,我只是想到先生难得回来,却没有办法让您满意,所以才觉得难受。说不定,等您再出一次差,把我忘了,我都还写不出呢。”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一丝幽怨,可那幽怨的意思,确实包含在了方方面面。
“怎么你也学着阿菊那一套说话了。”我不禁笑道,“只要你肯学习,我就是很满意的了。你也不要心急,人一开始学习,没有一下子都能学会的。”
“是吗?可是写字这东西,对我来说并非一下子还是几下子学会的区别,那怎么办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问:“是国文老师让你练这些字的么?”
“是。”
“练了多久了?”
“一周前上了课之后,就一直在练这一张字。”佛心道,“老师说了,如果练不到让他满意,就暂不开下一课。”
“一周前?这么说,这位教书先生,已经一周没有登门过了?”
“是。据阿菊说,领了上个月的工钱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这还得了!”我不由提高了声音,“所以你这一周,一直都在这无谓地练字?罢了!不必再练了。”
佛心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虽然我早知道这国文老师生性惫懒,但想定他于大事上不会含糊的,谁知这样敷衍了事,布置给佛心难以完成的课业,便领着薪水去逍遥自在了。
佛心开始收拾墨水盒和纸张。我看他那样子实在费劲,便叫他停手,待会叫个下人过来做就行。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昨天偶然听阿菊提起,你之前在课堂上淘气,惹了教书先生不快,为此还闹了一场,具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从那以后,教书先生就不爱来了?”
佛心争辩道:“我没有淘气。”
我道:“好啦!连阿菊都说了你淘气,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佛心道:“我说出来,先生可保证不生气吗?”
我道:“你瞒着不说,我才生气呢。”
“先生既然一定要问,那我便如实讲了。”佛心道,“或许是淘气吧,但我跟这位国文老师,既没有打架也没有吵闹,不过是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不高兴了。”
“你问了他什么问题?”
“先前我上课,曾问过老师‘花鈿委地無人収,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迴看血涙相和流’是什么意思,他不回答我,却说,这种汉诗过于冷门了,今后也不会用得上,我至多学一学里面的字形就可以了。他还说,或许今后,日语会变得像欧美语言那样,用罗马字母来表现,汉字会被摘除出去。正好我也不喜欢练字,到时候,就可拍手等着汉字消亡了。”
我听了直摇头。如果佛心说得属实,那么这一种情形,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我付给这位国文老师的报酬,算是同类工作中最高的了,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倾囊相授。如若没有打下坚实的古典文化的基础,以后佛心无论作诗、吟对、唱曲,都将是干巴巴的、索然无味的。
如同生长在明治三十年后的现代人,不知水井为何物,即使把“凭栏吊,一钩残月当空照”原模原样地唱出来,也永远无法传唱其中的雅趣。
我问:“对于老师的回答,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佛心道:“我当然是提出了质疑的。如果只是把西洋的文化强行嫁接过来,这就好像砍了樱花的树枝,拿去接在梨树上。他却笑着说,纵然一开始嫁接过去,樱花枝会枯死,但只有这样反复尝试,总有一天,也许就会在梨树上诞生出美丽的樱花了。
“比如我这样的人偶,本来只是西洋人的玩物,送到东方来,却能够身穿昂贵的绸服,呆在这高门大户里,甚至也能像人类一样学习,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功的移植呢?我听了当然是不乐意的,和他争辩起来,他就说要去告诉您。”
“罢了罢了。”我叹了口气道,“他说得也并非全错,如今新式文化确实甚嚣尘上。可是,这内中有多少人,不过是借了这西方文化的幌子,做一些欺上瞒下、沽名钓誉之事。我是绝不愿意你往这个方向去的。过几日,我去和他好好谈谈吧。他大约是没有理解我想让你学什么。”
佛心道:“何必跟这样的人去谈呢?他的水平已经体现在他的见谈中了。不如换个老师,或是把他辞了,您来教我就好。”
我道:“这话可不兴说。无论如何,人家是小学里最德高望重的先生之一。”
佛心道:“只是小学程度不是吗?”
我道:“噢,你这么说,难道你已经把这所谓的小学程度全掌握了吗?”
佛心抬起了头,他没说什么,可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在说正是如此。
我心里是不大信的,和佛心谈了这一通下来,现在的他给我的感觉,已经远和买下他的那天差得远了,不再是简单的懵懂和胆怯,反而时不时有些呛人。刚才说的这一番话,也尽像是赌气。
我随即唤了一个下人进来,让他把佛心的课本都搬出来,我要亲自考考佛心。
而这一回,却彻底轮到我大跌眼镜了。
我为佛心准备的科目,包括国文、算数、英语、歌唱、地理等在内的小学基础教育的方方面面,佛心全都倒背如流。
一开始我还怕问得太多,到后面我只管问他只管答,好像课本就是他的眼,算式就是他的心。
“好!好!答得不错。”我一时乐得喜上眉梢,觉得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了人。花精力和心血教育佛心,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佛心突然道:“先生今天见我,先是一通质问,接着又是连番不断地考问。只让您问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也要问问您才行。”
我满口答应:“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不过,你要只捡些刁钻的问题问我,也不要怪我答不上来。”
佛心道:“也不怎么刁钻,答案就出在先生刚刚问过我的课本里头。这么说吧,先生要是能答上来,我就答应您一个小小的条件。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有这一个承诺在,您就可以吩咐我一次的。”
我道:“说来听听?”
佛心道:“先生知道,‘時間’的这个‘時’字,平时都是俗写成日字旁一个寸字,若照这个‘时’类推过去,‘讨’可以读作‘诗’,‘付’可以读作‘侍’。我此刻就照着这种规律,写一个字出来,看先生认不认得?”
我道:“你写吧。”我心想既然是有规律,又何怕推不出来呢?
佛心随即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汉”。
这字可真是奇了,世上哪有这个字呢?我看了半天,问道:“就这么几笔,你确定没有记错,写完了?”
佛心道:“当然写完了。先生还怀疑我的记忆力么?”
他这句话,倒是把我刚才考他背书的那段也打趣进去了。我被呛这么一下,就有些不服气,端坐着认真思考了起来。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我一路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有了些苗头。
我道:“我明白了,这是个‘漢’字,对么?”
佛心道:“先生怎么解?”
我道:“你是照着‘難’化了‘又’字旁,再把这一个‘汉’字化出来的,是不是?”
佛心道:“先生说得不错。不过呢,这个字其实还有个读音的,先生可知道么?”
我问:“读作什么?”
佛心道:“俗写的‘鸡’字,是‘又’字旁加一个‘鸟’字,此刻借他这个‘又’字,替代了‘奚’字,这个字就可以读作‘溪’。”
我道:“这也未免太勉强了。”
佛心道:“像这样的字,还有不少呢。比如说‘卩’这个字。原本是没有这个字的,但此刻世俗上,却被普遍用来代替‘節’字。原是写招牌的人觉着写着麻烦,一开始是写作‘节’,久而久之,把草字头也省了,就变成了‘卩’字。”
我摇着头道:“‘卩’本是出自古文上的,也不算乱化。你刚才那样把‘漢’写作‘汉’的,可是太牵强了些。只怕是你自己的奇思妙想。别说是我,你现在拿了‘汉’这个字出去上街问人,只怕一百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人认得出。”
佛心道:“先生这话可就说得太早了。按照规律化的,现在觉得牵强,等再过几十年,也许就未可知,会不会成为未来人的流行?”
这样的话,倒叫我不知怎么接了。本来这种耍小聪明的伎俩,我是不用多想的,不过佛心神情间那一股得意自信的样子,倒真让我觉得,他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了。
几十年后的事情,我不可能知道,但是佛心又如何呢?
我盯着佛心的脸庞看,忽然意识到,他的美其实是静止不动的。若是保养得当,他此刻的样子,还能留到几十年后去,我却恐怕却已是一杯尘土了。
时间不会成为损害他的容颜和生命的利器,只会成为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绿茶小佛心短暂上线~
「花鈿委地無人収,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迴看血涙相和流」 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后面那段关于简体字的争论,是佛心在用简体字逗攻玩,这个时代还没有简体字。不要问我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是个小坏蛋(?)
感谢下营养液!我怕作话太长,营养液每隔几章感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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