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在身上，传来不明显的暖意。

覆盖上眼睛的温热手指抽离开，身前的人声线冷淡，音调却很轻柔，像怕惊吓到什么小动物一样：“怎么样？”

秦封睁开双眼眼，十多天来司空见惯的纯白世界变成了一片白雾，仍旧朦胧不清，但已经能看到身前Omega的身形。视野里的顾影，就像墨水滴进了白雾之中。黑白两色一轻一重，颜色开始跌落，晕开了各式层次。

明显不是肉眼所能见到的常规景象。或许自己不是因为精神力损伤导致的失明，而是分化引起的精神海变动动，眼睛开始反射观测周边的精神能量表达。

秦封猜测着，熟练地屏蔽掉眼睛的感知，抽出精神力开始架构身前的真实景象：“比之前要好一些，可能还要两三天就会恢复。”

秦封伸出手，手指修长优雅又暗含着力量，宛若一件玉石做的艺术品。

顾影自然地将指骨纤细的右手放在秦封温暖的掌心，交握相合，才茫然地问：“要出去吗？”

秦封话音带着淡淡笑意：“约会当然要出去玩一玩。”

Omega听到“约会”两个字，抿了抿唇，没有辩驳。

远冥星的旅游不太发达，比不得主打童话之旅的人鱼星，也比不了绚烂多彩的水王星，但有一条百分比全复古的蓝星体验街。

安吉拉为主人谋划的约会场所正在这里。

飞行器停泊场后，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如潮。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松软香甜的面包，醇厚绵长的茶香。

顾影的视线在一家店面顿了一下，上面用极其夸张的幅画勾勒出了一只粉色的熔岩巨兽冰淇淋。

“想要吗？”秦封察觉到顾影的停顿。

“主人，不行不行，前几次约会的用餐，应该是在舒适高档的地方。”安吉拉的声音从隐形的量子耳机中传出来。

顾影收回了视线。

没有得到回应，秦封按照安吉拉的攻略，带着顾影来到了复古蓝星街的高档餐厅。

餐厅的落地窗外，是等比例缩放的真实星空旋转。高雅的音乐在餐厅中响起，包厢中的灯光曼妙暧昧。

食物从料理台自动传上来，是两份三分熟的云吞兽肉排，血水上的透明肉筋仿佛还在弹跳。

顾影的脸色微微发白。

看着对面的人始终没有拿起刀叉，秦封问道：“不符合胃口吗？”

顾影摇摇头：“我曾经养过一只云吞兽。”

秦封把半生的云吞兽肉退掉，另叫了两盘熟食：“阿影看起来，不像是会养宠物的人。”

云吞兽性情温驯无害，幼崽外形娇小可爱，曾经作为宠物流行一时。但云吞兽的成年体庞大粗犷，这股养宠风潮过后，更多是作为肉食饲养。

“小时候意外捡到了一只刚出生的云吞兽，把它藏起来养了一个星期，被父亲发现了。”

“那后来呢？”秦封揣度着，顾影的家风应该有些严厉，甚至可能过于严苛。

“后来……”

——

孩童捧着一团粉色的毛球，一动也不敢动，毛球躺在他小小的掌心，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啼。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它还有救。”

孩童扭头看过去，是一个无比漂亮精致得不像真人的同龄人，金色的眼眸彰显了他的高贵血统。

“大殿下”，孩童伤心得无暇顾及其他，但父亲曾说过的告诫还是让他保持了疏远的基本礼节。

“你想要治它吗？我可以自由进出实验室。”大殿下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居高临下的审视：“实验室里的治疗仪器很厉害。”

出乎意料的，孩童没有欣喜若狂。

“距离这只云吞兽彻底死亡可能还有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十几分钟。你还要思考多久呢？”大殿下陈述着冰冷的事实，一点也不急促。

跪在训诫室内背下的条规，已经融入幼童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那条界限不可逾越，而在可预见的未来，他还会用生命去守护捍卫它。孩童艰难地开口：“我支付不起您的费用。”

“那么，就是你主动放弃了它的生命。” 大殿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被动接受死亡只需悲伤，主动放弃则需要承担的勇气。

孩童的脸色变得苍白，但终究没有开口。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后，他开始哭泣。

不像一般的孩子会嚎啕大哭，他只有细瘦挺直的身板在颤抖，眼中盈满泪水，黑曜石般的双眸就像侵泡在水里的泉眼，直到睫毛轻颤，无声地一滴滴滑落到脸颊。

“我还以为你一点不在乎你的宠物呢。不需要向我效忠，也不需要代表你的家族和我走得太近”，去而复返的漂亮小孩观赏了一段时间，才慢悠悠地开口提醒幼童：“顶多你会被你父亲打一顿。”

“为什么？”如果仅仅是父亲的一顿鞭打责骂，幼童没有拒绝的理由，但眼前的人施恩却无利可图。

漂亮小孩精致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可能是，因为你哭得很好看。”

——

“后来，一个朋友救治了濒临死亡的云吞兽，我把它寄养在朋友住所，活了五年自然死亡。”顾影从儿时回忆里醒转，语气罕见的温软。虽然初见不太美好，但阴差阳错，他也因为这只云吞兽有了一段稀有的友情。

秦封几天前认为，可以不在意珍贵玩具的产地和制造商，现在看来，似乎有了一点小小的误差。他笑意浅淡下来：“那阿影的朋友想必医术高明了。”

“我那位朋友不会从医。”顾影抬起头看着秦封。他刚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有些倦怠，耿耿于怀的锋芒展露了些许：“他失踪了，如果平安长大，现在和我一样也有24岁。”

秦封看不到对方的眼神，只能感知到对方言谈里不易察觉的淡淡火药味。一直镇静克制，面临绝境都没有过动摇的人，现在是为谁生气？

各种状态下的顾影都很可爱，但前提是，牵动情绪的人是自己。澎湃而起的躁动在秦封心中不断盘桓累积，汹涌得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可还不是时候。

隔着橱窗触摸着玩具的小男孩只能压下心里的恶意：“原来阿影比我大6岁。”

耳机中的安吉拉轻声提醒：“主人，按照人类传统的行为习惯，这种时候，你应该表示遗憾和惋惜。”

是吗？秦封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和惋惜的。

无论怎么接话都显得奇怪，顾影不想争吵，安静地用食。

青年似乎也丧失了兴趣，不再微笑，不再活跃开启话题。

空气沉闷起来。

顾影手指微微蜷缩，加快了进餐速度。用餐结束后，他语气自然地问出刚刚在脑海中模拟了数遍的问题：“我们还去蓝星街哪个景点？”

青年回以温煦的笑容，沉闷的空气重新恢复了流动。

“游乐场，这个旅游点的主打项目就是蓝星游乐场一比一复刻。”安吉拉在秦封耳中说道。

“我们去游乐场”秦封起身，牵起顾影的手。

游乐场里的各种仿古设施都按照星际人类的体魄进行了强度再调节，所以也格外耗时。等他们体验完各种项目，已经将近日暮。

最后从被号称塞洛斯第一高度的云霄飞车下来，周边的乘客都跑到角落吐得七晕八昏，而顾影和秦封却面色如常，仿佛刚散了个步。调研机器人的电子眼扫描过这批游客，邀请两人留□□验反馈。

“怎么游戏体验这么低，游玩体验却打了满分？”在凹凸的盲文界面提交完毕，秦封外放的精神力不易察觉的染蓝了一缕，探进顾影手中的电子屏幕，正大光明的偷看。

游乐园的设施强度怎么可能比得上真正的机甲作战，顾影理所当然地打了低分。但这半天的游玩相处，用餐时的不愉快仿佛烟消云散，顾影早就在青年清亮温柔的声音和比太阳更夺目的笑容中熏熏然。

这点心思无法宣之于口。

秦封也没有追问答案的意思，只把玩相牵着的顾影左手。Omega指骨纤细肌肤匀亭，让人生出施虐的渴望。

“检测到游客您对我们的游园设施不满意，若有任何建议或者意见，可以告知我们。”调研机器人一板一眼地道。

“这里设施的震感不如空间迁跃强，失重感做得还不错。星网的机甲模拟战斗去掉了人体失衡感，但实战中平衡器经常会最先破损，对自身情况的把握，往往决定了个人战斗的胜负。”顾影难得的侃侃而谈让调研机器人眼睛冒出了一圈蚊香眼。

秦封轻笑出声：“可是这跟游乐场有什么关系呢？”

“机甲师可以来游乐场训练他们的失重反应。”顾影不解地看向秦封，想了想补充道：“现在的强度还不够，再加三倍。”

秦封揽住顾影，将头搁在顾影肩上，声音中还有笑意：“这样，游乐场身体素质A级以下的游客都会跑掉的。”

被Alpha气息包围的Omega，脸上的绯红比晚霞更动人，只有声音还依旧佯装镇静：“我有些常识比较缺乏。”

“的确没有常识，不过我也缺乏常识”秦封笑道：“唔，就比你多一点经验。”

Omega清冷平稳的声线微扬：“那你还笑我？”

Alpha的声音清朗又温柔悠长：“我只笑你一个。”

调研机器人早就在他两对话时跑开。于是Omega无话可说，乖顺地依偎在Alpha怀中。

静谧之中，脉脉柔情流淌，秦封揽着顾影的腰身，能闻到对方隔着抑制贴的香甜气息，心中生起的陌生酸软情愫压过了燥热。

“主人，不要错过了正点的摩天轮项目，传说中的情侣约会打卡游乐场必备。”安吉拉活跃的电子幼童声从耳机中传来，打碎了静谧的氛围。

秦封在捏碎安吉拉芯片和转移下一个游玩项目中抉择了零点三秒，还是选择听从建议，松开了怀抱，带着顾影来到摩天轮点。

暮色之下，摩天轮缓缓上升，鳞次栉比的建筑在脚下亮起暖黄色的光芒。

“原来远冥星还有这么多的当地居民。”顾影看着这连绵壮观的暖黄色微光，恍然道。首府的一边贸易繁忙霓虹灯光下酒会如流水，很容易让人忽略，在阴影的背面，另一边为数不少的居民正常起居。

秦封回想泛善可陈的过往：“以前，我从高处往下望，看见这些灯火，偶尔会想走进去，随便哪一栋房子都行，让我睡一觉。”

“那后来呢？”顾影问道。

“后面这种冲动就渐渐消失了，因为没有独属我的灯火。”秦封可以把每一处住所都变成安全屋，那每一个安全屋也就意味着等待危险降临。他失去视野的瞳孔倒映不出万家灯火，只有浓浓的夜侵染他冰蓝色的眼眸。

顾影牵住对方的右手加重几分力道，沉默了两秒：“或许……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

秦封听着顾影的无措，精神力柔软地缠绕上对方微微蜷曲的手指。

顾影艰涩地组织语言：“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不需要倾诉情绪也不需要反馈情感。或许曾经唯一的例外是我的朋友……他教了我很多，我才明白怎么接受别人的善意……”

但这些足够应付普通人交际的生活经验，在秦封面前就一点不适用了。两个人的相处有时比这些教授过的规则更复杂，有时又很简单。

所以，你可以教我吗？

顾影没说完的话被打断了。

一张质地坚韧柔软的白纸在眼前铺开，等待人来上色。秦封知道，自己此刻表现出温柔耐心才会让Omega提升好感，但奇异的暴躁让他停止了伪装，抽出了手：“你的朋友，是之前救治了你的云吞兽的朋友吗？”

顾影眼神黯淡了下来：“我能称得上朋友的不多，他是个聪明又强大的人……”

心中汹涌的暴躁和怒意越来越高，秦封表现得愈发平静：“所以你来到了这里找他？”

青年语气冷静，实际怒意已经压过了理智，否则不会宁可让顾影从追忆中抽离出来，话题滑到一个危险的角度。

顾影追忆怀念的眼神淬上了冷意：“我查找多年前的踪迹，他是在这里失踪的。”

秦封不懂情感，他可以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地在顾影面前饰演一个稚嫩的学子，但他无法拥有学子的柔软和共情。秦封用带着血腥气的直觉判断：“你是故意被他们掳走的。”

顾影叹了口气，用餐时展露出的锋芒又再度出现：“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暗火的话事人不肯见我，而你恰好出现，带我离开。”

摩天轮越升越高，一个个独立的小包间内，情侣们开始忘情地拥抱接吻。而秦封和顾影在的包间内，气氛凝滞，冷得像零下结成的冰。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烟花绚烂炸开，绽放在透明无色的窗前。与此同时，秦封的声音冷淡冰冷：“你是在质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