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聆秋动了动嘴唇,“在看你”这句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
好像从幻境回来后,他突然就觉得这词有些别扭了。
他轻轻一跃,落在闻镜生身旁,和闻镜生并肩而坐。
百年老树,枝干粗壮,足矣坐得下两个少年,然而毕竟是同一棵树,间隔并不宽松,肩抵着肩,能感应到互相身上温暖的热气。
已入了秋,枝叶凋零,零星几片卷边的脆叶挂在梢上,随着风声沙沙作响。
他回答闻镜生的问题,但不知为何,小小撒了一个谎:“在想幻境。”
“嗯。”闻镜生低头含了口酒,说:“幻境遇到了什么?”
相聆秋把嘴边想问的话咽下去,顺着他的话说:“也没什么,把梦里的初见重复了一遍而已,这幻境可以显现出我讨厌的东西。可惜他显现的不好,顶了张你的脸,非要我救他。”
闻镜生没说话。
相聆秋知道他喝了酒会更加少言寡语,也并未觉得不对,说:“这位前辈受魔气影响太深,恐怕要有百年,温水煮蛙,早已经神志不清,颠三倒四。
“他想阻止我们进阵眼,设了死路阻拦,又堵了出路,我强行破开了,阵眼里竟也是幻境。”
这位渡劫期前辈为阻止被魔气侵染的自己祸害外界,甚至给自身下了重重幻境,日复一日地消磨神智。
然而对死亡的恐惧却又让他心有不甘,只得苦苦徘徊于幻境。
相聆秋又说:“他声称渡劫时,受了三万道天雷。”
他以叙述的口吻说着,闻镜生却听懂了他的疑问:“凌泽宗曾有一代掌门,年少时默默无闻,修为低下,几与凡人无异。垂垂老矣时仍不死心,日日叩问天意,将死之时突然开窍,一飞冲天。”
“所以他其实是天道青睐之人,能突破这一生死劫已经是天道恩赐?”
“也许天道眼里,他已白得了数百年。”闻镜生说:“但天意如何,天之外并不能知。”
渡劫修士,挥手间倒海拨云,其一生波澜壮阔,所见所闻,远非练气期凡人可比。
相聆秋先前就隐约猜到,说:“果真是天意难测,时也命也。”
闻镜生突然问:“时也命也,你这么想么?”
相聆秋朝他伸手要酒:“我敬天而不认,不然我千里追杀截胡龙傲天的升级资源干嘛?梦里他升级的路线有大半都是由我引路亦或保驾护航呢。这酒好喝吗?我也要喝。”
闻镜生蹙眉:“未成年不能喝酒。”
相聆秋恼了:“未成年是什么东西,这又是一条闻镜生专属规矩?”
他二人一边你来我往地讨酒,一边谈论“天意”,倒也毫不违和。
他伸手去夺闻镜生的酒:“我就要喝,你又不是我爹娘家亲,管我那么多,给我喝一口又怎么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镜生眼里的笑意蓦地一淡。
趁这一息,相聆秋伸手夺了他的酒。
他得意地晃了晃腿:“让我拿到了。”
他怕闻镜生夺回酒,当即就着杯口仰头灌了一口。
闻镜生呼吸一滞,神色罕见有些动摇:“等……”
他这一说,相聆秋喝得更快了,酒一入口,又苦又辣,混着一股奇怪的药味直冲喉咙,苦得他直皱眉。
这什么酒!
闻镜生无奈而强硬地一手扳过他的肩膀,接过不知从哪儿递给他一枚果脯:“加了暖红果的松醪,说了让你不要喝。”
暖红果又叫苦恨果,又苦又涩,相聆秋这样半点吃不了辣和苦味的平时最不愿意沾暖红果。
闻镜生之所以研究怎么在修真界合成胶囊,就是因为大部分丹药成分里含有暖红果,不论怎么改造都还是免不了那股浓重的苦味。以至于相聆秋每次吃丹药,都像上刑。
相聆秋就着他的手吃了果脯,被苦得一两泪珠顺着他莹白的脸往下淌:“唔……”
他含糊地咬着腮帮子,一边吃一边抱怨:“你怎么喝这种药酒!”
闻镜生是怎么面不改色地一边慢慢喝着苦酒一边赏月的?
闻镜生伸手,温热的拇指划过他的脸庞,帮他把脸上的泪水抹掉。
手指上湿漉漉的,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娇气。”
相聆秋气得拿小腿去踹他的左腿:“怪你,你没和我说!”
就算知道闻镜生的腿疾在右腿,他也还是不敢踹重了,不像踹,倒像轻轻碰了碰,小动物挠爪似的。
闻镜生偏开头,嘴角一动:“该长记性。”
相聆秋气急败坏:“你还笑!”
闻镜生说:“下次不要乱喝别人的东西,知道了么?”
相聆秋嘟囔:“还不是你不给我喝。”
他自知理亏,转了话题又去说刚刚的问题:“未成年是未及弱冠的意思?你不也未及么?”
“我已及冠了。”
相聆秋说:“胡说八道,你只比我大两岁,哪里及冠?你八岁以前到底干什么了?”
他突然转话题,衣袖下的手有些紧张地捏紧。
每一次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问这件事,闻镜生都避而不谈,或随口编个故事,总是敷衍过去。
闻镜生沉默半晌:“没干什么,生在一个富商家庭,几乎见不到家父家母,每天上学,日日读书。”
相聆秋:“你只上学么?这般枯燥?”
闻镜生顿了顿:“也会看话本。”
“什么话本,我怎么没见过你看?”
闻镜生淡淡说:“打发时间罢了,只追了那一本。情节都记不了多少,只记得为了主角砸了上万银钱。”
相聆秋听着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到闻镜生一掷千金的样子,这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事事如过眼云烟。
他心里有些别扭,但吃闻镜生编出的故事里角色的味未免有些奇怪,且他也无权干涉闻镜生的喜好,于是别别扭扭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闻镜生淡声说:“有一天突然得知该角色其实是男子,如晴天霹雳,把账号删掉了。”
相聆秋一呆,怎么也想不到是这种结局,笑得止不住。
他向后一仰,自然地靠在闻镜生肩膀上,笑着问:“干什么注销,上万银钱,多可惜。”
“那时太小,不够平心静气。”闻镜生慢慢说:“再后来就来了七州。”
“你怎么突然开始会讲冷笑话了?”相聆秋说:“这又是一个故事么?”
闻镜生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相聆秋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突然听闻镜生问:“你呢?”
他说:“六岁以前,如何?”
相聆秋不说话了。
闻镜生转过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深黑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身影,相聆秋移开眼:“我说过我失忆了,睁眼看到的就是你嘛。”
一般说到这时候,闻镜生就会不再追问,他很少说无用的、得不到答案的废话,这时却追问:“真的么?”
相聆秋后悔了,他不该起这个话题。
他干巴巴地说:“我们一同长大,我不就只有你,我骗你干什么。”
闻镜生还要再问,相聆秋莫名紧张,情急之下突然问:“你喝醉了?”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重深苦的酒气。
闻镜生一怔,相聆秋察觉到他开口反驳的意图,抢先说:“醉鬼都爱说自己没醉。”
他抬了抬下巴,脸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捏住。
闻镜生的手一碰即分,先是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温热的手心捧起他的脸,问:“醉了吗?”
相聆秋突然忘了词。
掺了暖红果的药酒,据说入喉醇香,如烈火焚烧,喝了后浑身起热,是一种治内伤的好酒。
他愣了愣,说话有些结巴:“没……醉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警惕地问:“幻境里受的伤不是不严重么?我把过脉的,怎会又喝这药酒?”
他眼疾手快去抓闻镜生,闻镜生抬手避开:“没事,是治腿疾的。”
他不给相聆秋把脉,相聆秋凤眸一敛,不高兴了:“干什么不给我看?”
“你会把脉,莫非我就不会么?说了没事。”闻镜生无奈,伸手,相聆秋把手搭上去,什么也没看出来。
鉴于自己先前也在闻镜生面前装过,相聆秋并不太信地咕哝:“谁知道你有没有用什么秘法隐藏。”
闻镜生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你这是以己度人么?”
相聆秋一惊,突然闭嘴了。
“该休息了。”闻镜生不再多说,他收了酒,扶着树,要从树上跳下。
然而他有腿疾,又醉意朦胧,相聆秋哪儿能让他真的就那么下去。
他方才一愣神,反应到底慢了一步,仓促地跃下树去抓闻镜生的胳膊,把闻镜生用力往自己方向一捞!
闻镜生似乎也没料到相聆秋这么突然,仓促回头,被他轻而易举拽了过去,下意识寻了个支点,以手按树,伸手一拢相聆秋。
相聆秋用力过猛,往后退了一步,背抵着树干,身前是闻镜生。
闻镜生得比他高了不少,满树秋叶被他俩震得飒飒一晃,两个人衣服贴衣服,姿态亲密,一时分不清到底谁在谁怀里。
费凌还在涮妖兽肉卷,筷子还没放下,听见动静下意识回头。
“老天爷……”他叼着肉的嘴都忘了嚼,好一会儿才嚼了两口咽下去,呛了个惊天动地:“你们?”
伤风败俗!
天啊,他就说相聆秋这种身份怎么可能和闻镜生青梅竹马,他该不会和闻镜生搞一起去了吧?
闻镜生:“……”
闻镜生退后一步,撤了手,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然而已经晚了,方才离得太近,他怦怦的心跳声能被相聆秋听得一清二楚,暴露的猝不及防。
相聆秋一愣,乐滋滋地开玩笑:“你怎么心跳这么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和我幽会呢。”
闻镜生:“……”
费凌:“……”
相聆秋转头去看费凌:“你大惊小怪什么?没见过朋友聊天吗?”
费凌:“?”
朋友,你看看你这被壁的姿势,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他刚要说不通情爱的男人真是可怕!……却见闻镜生转了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费凌选择低头拿妖兽肉把自己的嘴巴塞满。
闻镜生揉了揉额头,冲相聆秋说:“回去睡觉。”
相聆秋说:“火锅呢?”
费凌十分上道:“二位道友请我这么一顿美味,我来收拾即可。”
刚好他再多吃会儿!
相聆秋点点头,乖乖任由闻镜生牵着走了。
他走了半路,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知为何,耳朵和脸都有些烫。
他又去看闻镜生,见闻镜生耳朵也是一片红,伸手去摸对方的耳朵。
闻镜生整个人一僵,相聆秋问得没心没肺:“闻镜生,你的耳朵怎么和我一样烫?”
闻镜生:“……”
相聆秋歪头,由下及上地看闻镜生:“为什么你在我的眼里颠倒了还这么好看?”
闻镜生呼吸蓦地变重,他神色冷淡地和那双盈着秋水的漂亮眼睛对视半晌,抬手托正他的脸:“你醉了,去睡觉。”
相聆秋“哦”了一声,他几乎整个人贴在闻镜生身上,明明隔着两层布料,闻镜生只觉被相聆秋接触的地方都似被明火烧灼,烧得他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发麻。
相聆秋小声说:“那你和我一起睡嘛。”
闻镜生:“一起睡?”
“不能吗?”闻镜生的药酒后劲太足,相聆秋这会儿只觉意识越来越纷乱。
他迷迷瞪瞪地,不太理解:“都是男人,我看师弟师兄都是住在一起的,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睡?”
闻镜生如同被迎面泼了一层冷水,的确“女主”并非女子,相聆秋的想法毫无问题。
他问:“闻秋,我是谁?”
相聆秋打量他一会儿,喊:“闻镜生!”
他想了想,虽不理解闻镜生为何这样问,却直白道:“我警惕性很强的,只和你亲近。”
能让他放下所有戒备的只有闻镜生。
闻镜生模糊地从嗓子中应和了一声,扶着相聆秋回了屋。
房门合拢,闻镜生坐在床边,四下静谧无声,唯有相聆秋的呼吸声逐渐平缓。
月光从窗缝里漫进屋内。
闻镜生紧绷的心脏蓦地一软,随即有酸麻从心底慢慢攀上来。
他摸了摸相聆秋柔软的脸,就着相聆秋喝过的酒壶将苦涩的药酒一饮而尽。
……
费凌这一顿,直接吃到后半夜。
他把茶桌收拾了,在深夜里啜饮冷酒,听着山涧里鸦雀带着回音的叫声消化传承。
屋舍的门吱呀一声,费凌浑身紧绷地回头。
相聆秋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
美人慵懒披发,眼波流转,饶是费凌这种视红颜为枯骨的都看不下去,匆忙挪开眼。
怪不得闻镜生这种人都暗恋。
影子落在相聆秋身前,毕恭毕敬:“少主。”
他把相聆秋先前被卷在地下的剑递呈给相聆秋,相聆秋宝贝地摸了摸,将剑收回剑鞘。
他在院门前的小台拢衣坐下:“查到了吗?”
影子:“尚未,这魔气十分古怪,我们在山底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有魔界封印的存在和遗留。”
费凌一愣,悚然道:“这魔气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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