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沐杨的生物钟很独特,不管晚上多晚睡,不管睡眠时间是长是短,清晨五点半,他都会准时睁开眼睛。
入住新家的第一天也不例外。
萧席的胳膊还在他身上搭着,喻沐杨怕把他吵醒了,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往床的另一侧平移。
屋里好冷,身体离开被子的那一秒,寒意就像一张巨大的毯子铺天盖地覆盖他的露在外面的皮肤,让最后这几寸变得尤为艰难。
“你醒了?”萧席声线懒散,慢悠悠地问。
“啊,还是吵醒你了。”喻沐杨悻悻然,索性一股脑钻出被子,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想趁身体反应过来以前快速换衣完毕。
他边说边脱睡衣,因为动作变快,语速也变快了,“你继续睡,不用管我,我收拾好了就出门练舞了。”
萧席眯着眼睛,望向声音的源头,倏然呼吸停滞,心脏剧烈跳动。
模糊晦暗的视线里是少年赤着的上半身,轮廓秀气又窄小,手臂前侧微微鼓着,腰肢纤细平坦,动作时胯骨舒展,骨骼凸起,肌肉形状好看却不夸张,比起巍峨的山岭来说更像是田野阡陌,规整、秀丽、分泌着勃勃的生命力。
身为一个画手,萧席对美的事物格外敏感;也或许,在他眼中喻沐杨就是美的定义,因而这个人无论怎样、是何形态都是美的,至少在他的认知里。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绝望的疯子,或者一个卑微的痴儿,他心里只有一点点指望,明知不能拥有,仍在义无反顾地靠近。
喻沐杨穿上上衣,又开始换裤子,萧席看到他穿着的白色的平角内裤,以及包裹其中的那块凸起。
轰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他的心脏被埋在下面,对抗着千斤重力,孤注一掷地跳动。
扑通扑通,跃起时擦亮一簇火苗,然后烈火燎原,萧席的脸颊顷刻间变得通红,热得一汩一汩地膨胀。
再次之前,他总避讳着去思考,自己对于喻沐杨的情感说到底究竟算是什么。
他这对半路兄弟,相识时一个趾高气扬,一个轻贱卑微,他们之间有家人,有地位,有背景,有变故:很多很多不由他们操控的因素夹杂在两人之间,将原本清澈的友谊搅得浑浊。
可他仍旧依赖喻沐杨,见不到了会挂念,见到了又觉得别扭,想要对他好,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给他,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况且,喻沐杨对他根本没有指望,他始终是齐明朗口中的“大少爷”,像这床单薄的凉被,可以帮他抵挡寒冷的侵蚀,但收效甚微。
他没有任何能够给他温暖的力量。
可是,这样的感情是不对的吧?
热意在萧席的身体里迅速流窜,就连最难眼的地方也升起熊熊火焰。萧席挪了挪腿,拢着被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期间,喻沐杨已经穿戴整齐,绕过摆在床尾的还来不及整理的编织袋,来到二楼的楼梯口。
他回头望向背对着自己躺着的萧席,对自己无意制造的动荡毫无所知,还天真地问:“我下楼看看有没有早点卖,你吃什么?”
“随便……”
“好,那我看着买。”喻沐杨不疑有他,抱着羽绒服,脚步轻轻地下了楼。
附近学校多,人口流动大,任何时间都不愁没有饭吃。
喻沐杨拎着早餐上楼,刚推开家门,就看到萧席已经起床,抱着速写本,赤脚坐在沙发上。
“你画画怎么不开灯啊?”喻沐杨把灯打开,“这么刻苦啊,大清早开始画画了?”
“没有。”萧席把速写本合上,将铅笔插在线圈之中,他还是想不出该如何落下第一笔。
有第一笔就要有第二笔,然后一笔一笔,描摹出一个轮廓,不断丰富线条,拟定草稿,再思考用什么方式继续呈现……这个过程原本水到渠成,如同一场酣畅的幻境;而如今幻境只停留在记忆里,他再也无法拥有创作的快乐。
落下第一笔就要落下第二笔,每一笔都异常简单,他怕自己做错了,又怕自己矫枉过正。
他怕自己费劲心思创作出的成果不过是废纸一张;又怕落下第一笔后,第二笔要花更加漫长的时间来纠结。
“买了什么?”萧席搓了一下眼睛,慢腾腾地往喻沐杨的方向走,顺道接过他手中的塑料袋。
喻沐杨去卫生间洗手,只传出道声音,“就随便买了点,你先捡你喜欢的吃,我吃剩下的就行,我都喜欢吃。”
结果洗完手出来,萧席只将所有事物从包装袋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着他。
喻沐杨笑着走近,坐在他对面,选了个蓬松的抱枕垫着腰,“怎么了,都不喜欢吃吗?”
萧席微赧,“你先选吧。”
“哟,都知道照顾哥哥了?”喻沐杨笑着揶揄,其实心中凄然。
萧席离家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出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然后抱怨他怎么没买豆沙包。
喻沐杨至今都记得他挑剔时的模样,眉头轻蹙,好看的脸上漾起一股烦躁,让人觉得心里发凉,急切地想要将他哄好。
如果能选,喻沐杨希望萧席可以保持趾高气昂、很难讨好的样子,他一想到萧席这两年吃过的那些他知道的不知道的苦,心里就特别难受,觉得不该是这样。
吃着饭,喻沐杨问萧席,今天有什么打算。
萧席摇摇头,“没有,就待着吧。”
喻沐杨很自然地将那句“待着”理解成画画,毕竟他无所事事的时候也不会真的什么都不做,总得拉伸身体,熟悉舞蹈动作,或者去学校机房里看彩排录像。
“哦,好啊,”他摸了摸口袋,“你身上有钱吗,午饭和晚饭得要你自己对付一下了,我要练一整天。”
萧席说有,只吃了两口包子就停了下来,垂着头盯着茶几发呆。
吃饱,喻沐杨收拾了一下,穿上大衣准备出门。玄关换鞋的地方刚好能看到室内,萧席还握着半个包子,独自坐在沙发上,侧影里透出雾一样的落寞。
看起来好孤单啊。
喻沐杨想着,迟疑地问,“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舞校。”
萧席像是座逐渐融化的雪人,怔愣着望过来。
“你也好久没去了吧?”
“嗯,”雪人缓缓起身,视线在附近逡巡,终于找到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抓起来套上。
然后他走向喻沐杨,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有隐形的冰雪跌落,等他走到喻沐杨的身边,就又变成了干燥的,有温度的一个实物。
一个有所指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