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人间中元,街市上热闹得很,到处都是摆摊的小贩,香烛纸钱,五彩衣服,还有纸扎的房屋,有做工精细的竟是连马房和马都一应俱全,看上去十分精巧。
一路上,灵溪已见了许多鬼盯着那房屋流口水,嘀咕道:“这样大的屋子,好想我爹能烧给我啊。”
有胆大的鬼见她也在,还冲她打招呼道:“灵溪大人,你也在呀!你来见你的家人吗?”
灵溪不答,直接视而不见。
小贤也好奇,学舌道:“是啊,主人,你的家在哪?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灵溪笑着摸他的头说:“这么好的时候,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吗。”
小贤一知半解点头,没一会又扯住她的袖子,直愣愣盯着一处,咽着口水说:“我想吃那家柳记酥肉,上次仙君带我们买过那个,可好吃了。”长街最东面,红色店招,一年过去,他认识那四个字了。
“是吗?”她口腹之欲不重,但她爱钱,就随口压榨小贤,“想吃可以,得干活,来年引一人下山便算一两银子,今日的花销先从里扣,行吧?”
小贤犹豫:“可往年我都是同大哥二哥一起的,这样算吗?”
灵溪拍着他竹做的空心脑袋说:“你已经长大了,该自食其力。”说完她就以鬼火凝形化出人的实体,地上顿时出现一道飘忽的影子。
小贤看到连连鼓掌,连方才的郁闷都忘了,高兴道:“主人,你又变厉害啦,大家可以看到你了!这样以后我们想吃东西就不用偷了!”
“啧……怎么叫偷,我每次都留了银子好不好?”她又走了几步说,“前面带路。”
小贤是灵体,人们看不到他,便跑得飞快,很快就冲到人群中不见了。
寻着方向,灵溪在河边瞧见了那家铺子,铺子边再走两步就是一座桥,如今桥下已飘了许多河灯,幽幽烛火,流向远方。
突然她身形一定,又朝桥对面望去,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扶光……只是他的周身却冒着鬼火,被河灯映衬的侧脸显出痛苦的表情。
“主人,你来呀!”
“来了!”
随着小贤呼喊,灵溪忙跟了过去,那鬼影也被她抛在脑后,想来该是她眼花看错了,扶光常穿黑衣,又怎会着一身青色衣裳?再者他是仙,也不会那样狼狈……
反观小贤,才片刻功夫,他就已买了三样吃食,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将其中一份递给灵溪,含糊道:“主人你吃啊,仙君也说这酥肉极好吃。”
灵溪却摇头,四处看着——吃玩都是次要,她此行是想要一个东西,通天石。
传说不论人鬼,但行好事,便会获得通天石,直通仙界……她改主意了,她想上仙界找那个仙人。
一切都被扶光说对了,这些年,她确实自我厌弃,因为逃避本身就代表退缩,加上灭族之仇一直没有任何发现,她便一直消极……
可从浑浑噩噩的魂变成鬼,又在冥殿里沉浮起落那么多年,她为的从来不是苟且偷生——其实她早就该走另一条路了。
一想到她还要被一个仙人逼着前行,她就觉得脸热,她想:“我果然还是懦弱……,先找到他,再结束那个梦。
“可是从哪里开始呢?”
从前来人间,她一半好奇一半向往,她想看看人间的情感是不是都如梦中那样深刻……可众生百态,各有各的情态,她找不到那样雷同的情感,起码那种让她胆怯的痛苦,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
而人间忧愁喜悦兼半,都碎在漫长的时光里,只有三天,她很难找到大的因果,更遑论获得通天石。且从前她也做过一些也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一无所获——她曾将溺水小儿送至岸边,替独居大娘修椅,还在流氓手中救过人……
但也不知是她八字轻还是跟人犯冲,虽做的都是好事,可一经她的手,事情往往就曲折起来,溺水小儿明明被救了,却非要指着跟她相反的方向说有鬼,被旁人救起也不愿走,最后拉扯间生生摔断一条腿,躺了三个月才好全,脸都瘦了一圈。
那独居大娘更过分,放在院外树底下那把椅子明明都快散架了,却舍不得扔,灵溪担心这把老骨头迟早摔散架,就连夜给她修好,谁知隔天早晨这大娘就开始破口大骂:“哪来的不长眼的贼!好好的修什么椅子,来坏我的事!”
灵溪气不过,非要听一次来龙去脉,就见大娘当天就跑到村口一家家具铺里,把那椅子朝屋里一摔,对着屋中老汉道:“老东西,是不是你夜里给我修的椅?你可知今日你修好了椅,明日我就再也不想买新的了!”
老汉懵懂,停了推锯的手说:“不买就不买,骂什么人呐。”
大娘泼辣道:“不买新的,我又如何天天来你这处看椅?”
老汉讷讷,半晌才摸着头说:“也不是不能天天来,你天天来,我欢喜得很。”
灵溪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对有情人,她便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多余,很快就红着脸飘出来了。
至于在流氓手底下救人,也很冤枉,因为流氓不是流氓,是当地几个话本听多了的热血少年,被救的也不是普通人,乃是一位豪绅,以搜刮民脂民膏为此生之志。
事情最后,灵溪将豪绅从少年的虎口中救出,她赶走少年,自己却打了那豪绅一顿,还逼他立下字据——以后不可苛待村民,要心慈好善做个好人,豪绅只得鼻青脸肿应下。
往事随风,都是过往,如今灵溪再想,又觉得当时打人大抵还是错了,否则那一次该有一颗通天石……
此时街上太平,既无推搡,也无打闹,人闹出的动静还没有鬼大,这样太平的夜晚她经历过许多次,代表她又要阑珊而归,突然河对岸柳树下的两个聒噪的鬼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两个鬼看上去是一对夫妻,此刻正在骂一个放河灯的人间女子:“你这死丫头,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嫁人!光知道给老娘烧纸钱!你若再不嫁人,以后死了谁给你烧纸钱?!”
边上男鬼仔细劝道:“夫人呐,你怎么还如此执着,我们既是鬼,又不用吃饭喝水,要恁多纸钱作甚?只要闺女过得开心就好啦。”
女鬼又道:“爱喝酒的是不是你?爱吹牛的是不是你?前年闺女纸钱烧少了唉声叹气的是不是你?”
男鬼支支吾吾:“我那不是……那不是忧心她过得不好吗,纸钱缩减,不是代表她过得也不好?”
他这样说,那女鬼又跟着哭起来,在河边大叫:“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男鬼忧虑,左看右看:“你这样哭,叫旁的鬼瞧见,只怕要以为我们是人,我们的女儿才是鬼咧。”
河上突然飘来一阵风,吹得河灯偏移,那夫妻的女儿蓦然回头,看着虚空说:“爹娘,是你们吗?你们不用担心,女儿过得很好,如今已有了婚约,婚期定在明年春日,是个好日子。”
可能一家人之间的确有某种强烈的感应,一会功夫,那女子的反应又大了许多,朝着树旁张望道:“爹娘,是你们吧?若你们听得到,可否给女儿一些反应?”
毫无预兆,灵溪带着小贤就飞向河对岸,对那鬼夫妻说:“你们想对她说什么?”
鬼夫妻见到她一愣,还是妇人先亮起眼说:“身着绿衣,鬼火不露,你是灵溪大人!”她马上指着一个粉色的荷花花灯对她说,“借大人一阵风,让那河灯再飘远些。”正是方才他们的女儿放的那一盏。
灵溪不解:“为何要飘远?”此处河灯皆飘向远处,若是飘远,如何让那女子辨别心意?
妇人眼中噙泪,说:“飘远是告别呀……让她不要惦记我们,要向前看,成家立业,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有些相遇本就是为了分别。
灵溪点头,随即放出青色鬼火,推着那河灯渐渐飘远……
做这一切时,灵溪突然想到扶光,又想起竹灵们的固执,觉得万物缘分也该如此,聚散有时,不可强求。
四处飘荡完,人间已是月上中天,小贤吃饱喝足,困得竹叶小手都抱在一起,灵溪便卷着他乘着月色回到山上……
路上她又想起通天石,只觉茫然得很:“不知道帮鬼算不算功德……”
回到山上,之前敲竹打鼓的动静已消停下来,大贤二贤都耷拉着竹叶小手表情沮丧。
一旁修竹在,灵溪就道:“梦还没醒呢?”
修竹摇头,指着兄弟俩准备的绣球花,如今过去两个时辰,那花都蔫了,他小声说:“怕是失望极了,人和花都成了这副模样。”
灵溪淡淡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们又不是不知,哪怕他们敲鼓那仙人听到了,赶来也到了秋天……”
修竹摇头:“我劝过,没用。”
灵溪就拍了拍睡得七荤八素的小贤,让他将吃食带去,兄弟俩这才露出两分笑意。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起了大风,刮得窗外的桃树叶子漱漱地响,灵溪因梦这些年一直少觉,听到动静就开了窗,她想去山脚看看有没有功德,甭管大小,能捞一个便不算亏。
只是她才飘起来,就见下山的路变成了一条漂亮的火龙,那是路灯一点一点连成的线……她的心就开始跳,边上三贤也巴巴地凑过来,贴着她紧张道:“是仙君到了吗?”
灵溪压下惊诧,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不知道,你们怎么不睡?”
大贤道:“我睡不着,我还是觉得仙君会来。”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人提着路灯款款而来,月光透过竹影洒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目模糊又温柔。
他也没看人,垂头提了提青色衣摆,抖着衣裳上的露水说:“我给你们造了条路,以后你们就可以自行下山了,下山的那一刻你们会化成人形,但一月只有一次,一次也只有一个时辰,不可贪多,知道了吗?”
“仙君!”三贤忘恩负义得很,火速冲到他身边,只是下一刻又失落道,“仙君你怎么这副模样?这张脸该是假的吧?”
灵溪却没看他脸,拧眉想:“青色衣裳?莫不是在街上不是我眼花?”
她便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去过街市?”
那仙人道:“你在问我吗?”
灵溪:“……”还挺能装,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多久。这平平无奇的脸,放在大街上都找不到的风格,还能有第二个扶光不成?
她便道:“无事,想来是我认错了,你就是我这几个小灵物口中的仙人?”
蟾光还未说话,三贤就叽叽喳喳道:“主人你看,心诚则灵,我们真的把仙君请来啦!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们飘得高高的,望着山路上莹亮的路灯,又雀跃道,“这是送我们的礼物吗?它会一直亮吗?还是只在夜里亮?”
蟾光点头,笑问三贤:“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不请我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