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冰凉的指尖落在顾婉婉下颚的肌肤上。

他的脸堪堪压了下来，几乎是置于她眼前，快要与她鼻尖相触。

顾婉婉的鼻尖处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味道缓缓钻入鼻腔，沁入她的五脏六腑，扰得她神志有些不清。

眼前还是少年的模样，可他脸上像陶瓷般的肌肤却出现了更多裂纹。好像里面的东西快要挣破如今的皮囊。

此时，顾婉婉视线微微扩散，她瞧见适才坑里的人统统背对着她和少年，笔直站立，目视前方，一点儿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约莫十五秒，少年脸上乃至身体上的皮肤尽数脱落，掉在顾婉婉身上与泥地里。

她这才明白这群人不敢回头的原因，皮囊脱落，躲在皮囊后的人出现在顾婉婉面前，面露狰狞，早已没有了少年的俊逸的面容。

它只剩下干瘪、焦黑的肌肤，好像脱水也好似被烈火烧至全身萎缩，猩红凸起的两个眼球镶嵌在两个眼眶里，看上去随时都有掉落下来的可能。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具干尸嘛。

顾婉婉下意识这样想，就见它的眼珠更红，甚至在看不见表情的脸上，顾婉婉察觉到了它的愤怒与不甘。

“为什么进不去。”

那难辨男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嗓音里的怒气与脸上的情绪一致，顾婉婉也察觉它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

这弄痛了顾婉婉，她本能想要挣开。

可当她一动，干尸就直接将手伸到了她的脖颈处，没用任何术法，只是用最原始的办法，打算掐死她。

嫁衣是立领设计，脖颈那一圈镶嵌着颗颗饱满的小珍珠，随着干尸的力道不断加重，顾婉婉被珍珠膈得生疼，好像有几颗快要透过皮肤摁进她的喉咙里。

渐渐的，她本就混沌的意识愈发空白，瞳仁微微扩散，双脚在泥地里踢了几脚，便因缺氧没了动作。

抓住干尸手臂的手也垂下，落到了泥地里。

顾婉婉这时才终于以第三视角，看到了坑里的一切。

干尸松了手，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女的尸体，近乎痴狂的抱着她的尸体，贪婪细嗅。

可几秒之后，它又急了。

无能怒吼着：“还是进不去，为什么还是进不去。”

顾婉婉站在一旁登时憬然，这东西拿自己打生桩，定魂钉却进不了她体内，这时它发现自己是个活死人，想要占夺自己的身体，可无论她是活着还是被掐死了，它都没办法进入自己的身体，所以有些抓狂了。

可顾婉婉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活死人？她应该是个活人才对啊。

顾婉婉正想着，干尸却好像发现了端倪，猛地侧过头。

阴狠毒辣的视线穿过坑边的男人，直接落到了顾婉婉身上。

她猛然一惊，干尸竟然能看见已是鬼魂的自己。

顾婉婉想也没想，撒腿往森林里跑。

她耳尖，能听见身后不到两米的距离外，干尸还有一群人都在追着她。

她越跑越急，脑海里的意识也愈发空白，除了鼻腔里那淡淡的香味，别的味道越发淡，直至她什么都闻不到，也感受不到雨水落在身上的凉意。

到最后，她甚至不觉得脚踩在地上，而是悬空的飘渺感。

在这个感觉席卷身躯之时，顾婉婉突然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身后的人要追着她。

她为什么要在树林里跑？

她的家在哪里？

思及此，顾婉婉又是一阵惊愕。

因为在这一秒，她才发现，她连自己叫什么，好像都忘了。

只依稀听见他们在叫她。

“谢婉儿。”

所有的记忆在顷刻间，像是泄洪般离开体内，就连被追的紧迫感她也忘了，她脚下一顿，站立在原地。

她回过头，想找个人问问：“为什么要追我，我是谁？”

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哪儿还有那群追她的人，周围分明是一条布满浓雾的泥泞小路。

她开始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有人追她。

顾婉婉朝前走，路似乎没有尽头，她东张西望地打量四周环境，除了一些参天看不到顶的树，便是满地红如血的不知名花朵。

偶尔路边会凭空出现几个身穿白衣手持铁链的人，顾婉婉脚步没有迟疑，但她的意识已然明白，这是当初她下黄泉时候的场景。

鬼差说过没人勾她，她是自己来的。

所以她是跑着跑着，就自己下黄泉了？

接下来，她就要走去地府，然后一待就是上百年。

顾婉婉下意识想跑，可偏偏记忆挣脱不开，只能一步步走到了阎王殿。

当年的老阎王还坐在大殿之上。

她又重演了当年的事，直到谢必安把衣服给她套在身上。她随两人一起离开。

但这次，她听见了一句当年因为惊恐和混乱而忽略的话。

在她离开时，阎王同崔珏说：“她这难不成是脱三界了？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谢婉儿已经去投胎了，这个魂，她就不能再入轮回了。”

崔珏淡淡说：“那就留她在地府任职好了。”

随着两人谈话声逐渐远去，顾婉婉也浑身轻飘飘的。

脚下一悬空，失重感袭来，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卧室床上。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足，扫空了记忆里的阴冷感。

可顾婉婉却觉得哪儿不对劲，她抬手摸了下额心，肌肤立刻传来胀痛。

她赶紧起身跑到厕所一看，额头上出现一个小红印，像是定魂钉造成的。

她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这个东西虽然她没看清，但总觉得和无常口中的锁魂钉是同一个东西。

望着镜中自己的容貌，顾婉婉眼里再次浮出干尸的样子，想这个干尸会不会就是贺寒松提到过的干尸？

如果是同一人，他从百年前就一直在贺家，他和贺家是什么关系？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蓦地想起老阎王说：谢婉儿已经去投胎了。

这又是啥意思？同名同姓？阎王看错了？

顾婉婉坐在马桶上托着腮，不止这些，她还很疑惑干尸口中的活死人。

难不成谢婉儿早就死了去投胎了，她这个不知名的玩意留在谢婉儿的尸体里，所以才没有她的信息。

那她是个啥玩意！？

顾婉婉傻愣着，在厕所里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苏醒过来的贺之淮来敲门。

试探喊了声：“婉儿？”

她疲倦站起来，打开门：“我看到我死前的事了。”

贺之淮闻言一愣，旋即询问她：“是怎么死的？”

“被一具干尸掐死的。”顾婉婉指着自己的脖子：“他们叫他大爷，其余的什么都没提。”

顾婉婉想到什么，又说：“他声音不男不女的，听起来刺耳得很，但他应该是个男人，手很大，而且他之前用了一个少年的身体，后来想用我的，所以才把我掐死了。”

声音不男不女？贺之淮嘴唇翕合，语气不确定：“嗯...他有没有可能是个太监？那个年代应该不少太监。”

“不知道。”顾婉婉似毫不避讳：“我没看见他下半身，但他被火烧过，也可能是把嗓子给烧了。”

贺之淮的表情变得微微严肃。

谢婉儿死于1915年，而清灭是1912年。课本上曾教过这段历史，当时老师讲过，不少太监被遣散出宫返还原籍，其余一部份在宫内，还有一部分则是殉葬了。

贺之淮还是更加倾向于那干尸是太监。

听完他的推断，顾婉婉却不这样想，她觉得三年的时间，一个太监不可能得到贺家器重，从她得来的信息来看，那时的贺家应该已是富贵人家。

她说完，又侧头看着贺之淮：“清朝有太监殉葬的制度吗？”

贺之淮想了想说：“明朝再次兴起殉葬制度，后来被明英宗废止，但到了清朝也还有帝王会这样做，但人数似有减少。”

“会不会是他原本要被殉葬，结果逃出来贺家人庇佑了他，而他懂得鬼道之法，便留下来帮贺家做事？”顾婉婉随意猜测。

“如果他会鬼道之法要殉葬，他肯定有逃跑的办法，不会任人宰割。”贺之淮说。

“我看九局那个博主说国外有女巫，人们认为不详会把她们捆起来烧死。”顾婉婉掀起眼帘，笑道：“会不会这个人也是这样的，不管他是不是太监，总之他被人发现了鬼术的能力，人们认为他不详，要烧死他，然后他跑了。”

“还有一种可能。”贺之淮补充：“并不是认为他不详，而是狡兔死走狗烹，有人并不想他的能力为他人所有，要斩草除根。”

“然后被贺家帮助了。”顾婉婉肯定地说。

“不错。”贺之淮说完，似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说：“等我拿到族谱，会确定一下这个贺家是否是我们家。”

听着他顿挫的语气，顾婉婉眉眼散开一抹笑，心中腹诽：如果真是你们贺家，我可要给你好好算一笔账！

贺之淮看着她眉眼中假笑的神情，不自在地眨眼：“也不一定是我们贺家，那么多姓贺的，是吧。”

“是，是不一定。”顾婉婉歪着头，看着贺之淮有些低落的眼底情绪淡淡说。

但其实在她心里，她已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她就是贺之淮的祖宗。

可这段故事是什么，她暂时拼凑不出来，尤其是她为什么会是个活死人。

-

五日后新年已过，贺之淮回公司上班，家里只剩顾婉婉和刘素兰。

黑白无常抽了个空到她家，说领养名单上的小鬼已经全部处理好了，领养者并不知情，只当那些已经是空壳的瓷娃娃还有作用，对着拜个不停。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没有遇见已经变作童子的小鬼，唯一难的是国外那几个，听说阎王亲自帮忙，和西方地狱的那些人打了个商量，才让他们跨国办公。

顾婉婉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料到阴间跨国办事居然和阳间一样。

待他们讲完这件事，顾婉婉才果断问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我是个活死人？”

闻言，黑白无常的身体不受控地抖了一下，显得慌乱。

上次他们说起她下地府的事就有过一瞬不自然的表情，结合现在的反应，顾婉婉笃定他们清楚得很。

原本想死后下地府问，但他们来了，她必须要死之前就明明白白：“我当你们是朋友，你们居然瞒着我！哼，生气！”

顾婉婉揣着手，嘴撅得老高，似赌气的瞥着两人。

“你怎么知道这事？”范无赦先开了口。

“我怎么知道？我聪明猜到了。”顾婉婉随口说。

“那不可能，说实话。”范无赦直接揭穿了她。

为了套话，顾婉婉直接把她进入贺之淮记忆，然后得知这些事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二人面面相觑一阵，终是谢必安忍不住，道出真相：“是，你是个人活死人。在你十一岁那年你就已经死了，你的魂去了地府，阴寿还剩五年，五年之后你就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了一个时辰，你就又下地府了。”

“啊？”顾婉婉脸煞白一片。

“你体内有两个魂魄，而十一岁的时候死的是主魂，它死了，你才占了这个身体。”谢必安说：“因为主魂和你有联系，所以它喝了孟婆汤，也导致你忘记了生前事。”

范无赦此时也说：“后来我们去找你的尸体，其实找到了，发现你被埋在坑里，身上也没有锁魂钉，回地府之后阎王才告诉我们，你是双生魂的其中一魂。”

“而你这个魂并不在生死簿事件簿上，你就是个黑户，所以不能去投胎，只能永远留在地府。”范无赦加重了语气：“如今你积德，是阎王给你开了后门，在生死簿上重生书写了你的信息。”

顾婉婉好半晌才回过神，问：“那你们怎么肯定我不是主魂，万一是去投胎那个顶了我的名额呢？”

范无赦笑笑：“不会，后来我们仔细研究过了，你魂淡。”

“骂谁呢！”顾婉婉嘟囔一句。

“是你的魂很淡，很弱，一看就不是个健康的魂。按理说这类魂早该集中处理了，但你无意溜去投胎，还和另一个魂缠在一起了。不过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才导致你这个魂离了三界。”谢必安耐心解释。

顾婉婉直摇头，又问：“那十一岁我为什么会死？”

谢必安轻叹一声：“救人死的。”

“那意思就是，主魂在十一岁死了，我这个黑户占领了身体，但并不算是一个活人，因为黑户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魂。可是又因为某种原因，主魂的事我都记得，所以当她喝了孟婆汤去投胎，我也就失忆了？”

“对，你可以这样理解。”谢必安说。

听完，顾婉婉气极反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倒霉，现在还成了黑户魂。

实在是... ...妙啊。

她连连叹气：“那另一个我呢，投胎去哪儿了？现在还和我有关吗？”

既然已经被她查到了，谢必安也不管了，不顾范无赦的阻止，指着她说：“顾婉婉，另一个魂三次转世，成了顾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