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起落间,一群又一群海鸥交相嘶鸣着,低矮地掠过海面。
天际那簇暗紫,从一星半点儿的初兆,渐次朝四面八方晕开,抽丝剥茧般入侵灿烂的云霞,直至吞没殆尽。
稻妻的乱象,是要开始了吗?
绫人沉静的思考很快被对面二位少女的说笑声打断。
“咦?奈奈!你手里的是……玩偶?呵呵,你怎么还玩小孩儿玩的玩意儿呀?”
“哎呀,你懂什么?这是我在刚刚那个秘境地上捡的,白嫖!”
“噗,奈奈还真是长不大。”
奈奈看绫华也不夸夸自己捡到的宝贝,有点赌气,“可好玩了……可以在生气的时候用来发泄,来来来我给你们演示一下。”
她举起拳头就给小人偶胸口来了梆梆两拳,又对着小人偶的脑门,“DuangDuang”猛弹了两个响亮的脑瓜崩。
然后吃惊地看到人偶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是眼花了吗?奈奈赶紧揉揉眼睛。
“嗯?……这个人偶,有些面熟,”对面的神子皱着眉,注意到了什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鹤观之行结束,也为众人留下了许多谜团。八重神子回到稻妻城后,面对各位的疑问,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弄到鹤观的。更不知对方是什么目的。
不知雷电将军对此事是否警觉,但绫人确信自己的推断。
“那个人的目的,是雷之神。又或者说,是稻妻。”
“是吗?……这就是我们安全脱逃的缘由?”
“不错。本想借八重神子引雷之神前来,未曾想来的却是我们四人。大概他也不想在我们身上费什么劲。不过,他不会罢手的。等下次吧。”
“兄长要将此事上报天守阁吗?”
“……不,暂且保密。等我暗中调查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好朋友。”
“兄长是说奈奈吗?”绫华并没有打算把这件事说出去,但还是想在哥哥面前为好姐妹说好话,“她非常值得信任呢。”
“值得信任与聪不聪明是两回事。”
绫华被噎住:这是在说奈奈笨吗?完了完了,哥哥以前说过他喜欢聪明的女孩子,那咱们奈奈是不是没戏啦?
入夜,栖川屋敷。月凉如水,松影摇曳。奈奈拿出人偶仔细端详。
她回想了一下,以前自己的日常只有一件事:捣腾抓鬼的符咒和红线。从鹤观回来之后,日常多了一件事:给捡回来的小人偶洗洗刷刷换装。
前几日和一斗那个大鬼鬼在稻妻街头乱逛,他正好又抓来了几个恶鬼给她,稻妻城的大家无不大赞一波“阴阳术士后继有人啦!”,让栖川奈奈狠狠地在稻妻城内风光了一把。
然后奈奈美滋滋地请一斗去托马的黑暗火锅店胡吃海喝了一顿,其间她不小心在火锅里加了一份油豆腐,吃得一斗浑身过敏。
稻妻街头有套环小游戏,奈奈看中了其中一样奖品,漂亮的洋娃娃。
在花了一整袋摩拉之后……
“呜呜呜这什么破游戏怎么这么难?”
一斗在旁边看着哈哈大笑,“某团子平日里不是宅在深闺就是上山摸鬼,哪会玩这街头小游戏?”
“那你来那你来?”
“本大爷可是要工钱的。”
“没关系没关系!”
一斗拿过她手里剩下的几个套环,嘀嘀咕咕:“真不知道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想要。”
稻妻街头的小游戏可是全被一斗给玩烂了的,他一下就套中了奈奈喜欢的那个洋娃娃,剩下几个环,不要了!直接送给旁边围观的小孩。
“嘿嘿嘿一斗哥哥帮我套这个!”
“嘻嘻嘻一斗哥哥帮我套那个!”
那些小孩像是看到了偶像,疯狂簇拥上来缠着一斗给他们套玩具。旁边瘦瘦小小的奈奈一下就被小孩子们给挤了出人群。
“呼,这些小鬼真是!”奈奈懒得和他们计较,三下五除二把洋娃娃身上的衣服一扒,当街就拿出她心爱的人偶,换装!
“嘿嘿嘿虽然不知道这个小人偶的性别,但是换上女装也太好看辣!”奈奈盯着人偶,笑得眼睛眯成一弯月牙,“你这么可爱,就算是个男孩子,穿女装也不过分吧?嘻嘻嘻嘻。”
一晃神,她好像看到人偶的眉毛一横,一种发火了的表情。
“诶诶诶?”奈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咦?表情没变化呀。还是一张乖巧微笑的脸。
她又看错了吗?
回忆到这里,站在窗前的奈奈赶紧低头看看手中的人偶,表情没变,没变……
但是在这“乖巧微笑”的表情之中,她怎么好像看到了一丝的不耐烦?
这时,一个侍女敲了敲房门。
“二小姐……”
“嗯?怎么啦?”奈奈听见她发颤的声音,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将房门打开后,看到侍女微微发白的脸。
“家主大人回来了。她……很生气。”
“姐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侍女走了几步又忧心忡忡地回头,“二小姐可要小心一些,今日家主大人和平时不太一样呢。”
侍女走后,奈奈拉开书桌的暗层,将人偶藏了进去。
“乖乖呆着,别让姐姐发现了。”
侍女的话,在奈奈心里并不奇怪。不就是挨打么?自从父亲去世后到现在,她早就习惯了。
在外人眼里,姐姐栖川凉子对她只是漠不关心,不闻不问。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奈奈身上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旧伤。
父亲是去了海祇岛为她求来续命之物“砗磲真珠”后不久意外离世的。此后,栖川凉子将一切归咎于奈奈是栖川家的不祥之人。
此刻栖川凉子已经推门进来,望着姐姐暴怒的脸,以及手里那根熟悉的鞭子,奈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茫然道:“这次,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背着月光,栖川凉子的面色非常阴沉,“你可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与他们一起前往鹤观,你又是什么身份呢?”
阴阳术士……姐姐的确说过,栖川家,不允许再有任何人修习阴阳术。
因为在她眼里,土御门家族已然没落,就不要再使出三脚猫功夫给栖川家丢人现眼了。况且,依靠阴阳术,已无法使栖川家重获昔日荣光。
振兴家族,唯有置身权谋之争。
“我听闻此次出海,你与神里兄妹同行。”
“是的,姐姐……我正是为了帮绫华的忙。”
只见姐姐面色一冷,扬起了手,耳膜传来响亮的声音。强烈的疼痛与眩晕感一并涌来。
“我是没提醒过你吗?”
“……”奈奈捂着脸,眼泪因疼痛的刺激而泛出,“对不起,我忘了。家主大人……”
栖川凉子的个头儿比奈奈高许多,房间内黯淡的灯光无法照亮她冷厉的面容,一切都给奈奈带来巨大无比的压迫感。
她将手中的鞭子拿出来。
“我一直交代你做的事,做了吗?”
奈奈摇摇头。她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是父亲留下来的,她与那位社奉行大人的婚契……
若能依靠此物攀附上神里家,与之联姻,那么,身为家姐的栖川凉子就能在仕途上获取诸多便利。
但栖川奈奈从未应允过此事。
“奈奈是人,不是您谋权的踏脚石。”
栖川凉子震惊于她的忤逆。这是多年来,她对自己说过最放肆的话。
鞭子一声声将空气撕裂,与少女的呜咽声一起交错纷杂。一如过去无数次那样。
这样的事,奈奈早就已经习惯了。就连那些毫不留情的咒骂,她也早已听腻。可还是,可笑地要为此哭一顿。
“毫无价值的废物。我养着你,你就没有一点知恩图报的心。如今,你连一点能为栖川家做的事都有脸拒绝……
“你知道自己是家族的耻辱吗?栖川奈奈,你敢说父亲的死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活着啊……
“与神里家的婚契,是你活着唯一的意义,不是吗?……来,再次告诉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奈奈说过了,自己不会成为您的垫脚石。当然,神里家更不该是!况且,社奉行大人很聪明,奈奈就算心怀不轨,也会输给他的。”
栖川凉子怔了一怔,停下手中沾满血的鞭子,笑了一会儿,“生了这么多年的病,还活着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吗?”
她俯下身,抓住奈奈挂在胸前的紫砗磲真珠,一把将浑身是血的瘦弱少女带了起来。
“没有了这个,你就不会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了……对吗?”
奈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姐姐对她的恨意竟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不!这是父亲大人花了很大代价换来的。”
再重的打,再恶毒的骂,都能咬牙忍着。但这是父亲辛苦求来的护身符,她拼了命也不许任何人抢走。
栖川凉子眼底出现了杀机,“你配提父亲大人?”
奈奈看得很清楚,这是一种看待仇人的目光。父亲死后,姐姐就已经将她视为杀父仇人了,她知道的。
下一刻,那只手力气剧增,砗磲真珠很快就要被扯断。
“就这样死了的话,外边也不会有人起疑。毕竟,栖川二小姐久病不愈,本就是将死之人,整个稻妻城众所周知。奈奈觉得呢?”
姐姐要对自己下杀手了?可她根本无法反抗,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奈奈才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没有力气,没有神之眼,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就连一直引以为豪的阴阳术,都没能学好。
此刻不知为何,好奇怪。恍惚间,她好似见到了鹤观秘境中的那个神秘少年。大概是回想起他当时教训自己的话,教训得真的很对……
痛楚与窒息铺天盖地,在某一瞬间突然松懈下去。
奈奈睁开眼看到抓住她砗磲项链的手,被不知名的白光狠狠缠住,紧接着是栖川凉子痛苦的惨叫声。
她疼得松开手的同时,又被怪异的力量击开,往后重摔在地上。
“这……什么东西?”栖川凉子震惊地抬起被白光绞得血淋淋的手,“栖川奈奈!你这是在哪修习了什么邪术?”
奈奈没有说话。因为她也正为突然出现的诡异白光而感到奇怪。
栖川凉子吃了亏,只好罢手。
但在奈奈拖着重伤的身子打开房门出去的时候,发现庭院里站满了栖川家的仆从与侍女。
奈奈微微苦笑了笑。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吧?
在他们的脸上,有嘲笑的,有同情的,有嫌弃的,还有得意的。格式迥异的目光,围着她,堵得密不透风。
可奈奈早就无所谓了,在栖川家,真心待她的侍女寥寥无几。其他的,巴不得紧赶慢赶地来看她笑话呢。
自己这么多年在栖川家是名副其实的二小姐,同时,却也是姐姐口中的「废物」。不是吗?
那天晚上,栖川凉子当着整个家族上下的面,以败坏家族名声为由,顺理成章地将奈奈赶出了栖川家。除了几个侍女于心不忍为她求情,其他则是一片暗自冷笑。
“没关系,我走就是。”能活着已是万幸,早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毕竟,她一直就是个麻烦啊。
奈奈刚走出去又忽然想到什么,在栖川凉子诧异的目光下,她反身回到房间里。
那个人偶陪了她数日,她要带在身边。
可是在拉开书桌暗层后,奈奈愣在那里。
里面空空如也。人偶,竟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