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人没说话,走了,在漆黑狭长的走道里留下个背影。
绫华忽然想起来什么,叫住他:“兄长!写着奈奈名字的许愿签,是你写的吧?”
绫人没回头,看样子并不打算做出任何回答。
“我知道,一定是你。”
她自幼与兄长一起习字,怎会认不出他字迹。即使横加掩饰,细微笔锋也能被她看出破绽。
绫人漠然往屋敷大门走去,只给身后两人留下一句嘱咐:“桌上的是木漏茶室的新品,上回一直忘了给她买。她什么时候回来了,记得替我拿给她。”
酒宴,喧闹嘈杂,觥筹交错。那些稻妻官员,严肃的,正经的,谄媚的,假笑的,摆架子的,油光满面的,碰杯时,总要相互大肆称赞对方,或是明里暗里吹嘘自己一番。
空气中灌满了肥腻的肉味,与令人作呕的各种酒味。
神里绫人厌恶这种场合,但今天,他没空厌恶他们。管他们在酒宴上谄笑奉承什么,内容听不进去,只知道是人们在说话,噼里啪啦地与碰杯声交叉在一起,无限嘈杂的沙沙声。
一杯接一杯,直到眼前的人们产生晃动的重影。
酒是稻妻传统的青梅酒,挑剔的神里大少爷只喝这个,喝其他酒都会吐。
但青梅酒喝太多,还是会很难受。
绫人终于忍不住了,起身离席。虽然向来讲究礼节,但此刻也忘了向各位同僚道一句「失陪」,只神志昏沉地快步跑出殿外,在漆黑石阶边的花圃里跌坐下来。
终于,安静了。
苦涩的酒味宛如水银流向心脏中每一个间隙。在黑暗安静的环境中独处,再强大的人都容易变得脆弱。而他选择强行将所有不快隐忍下去。
思绪延伸到最远处的稻妻海滨,那边烟花盛放,热闹非凡。他们,会在那里吗?如果在的话,会在做什么呢?
一定是,她兴奋地指着沙滩上摆放的各种奖品,拉着荒泷一斗撒娇哀求,嚷嚷着要这个,要那个。
而他自信地满口答应,果真不负期望,轻而易举就给她赢回了一大堆奖品。
在许多女孩子惊羡的呼声中,她欢呼雀跃地抱着满怀奖品,走不动路,不得不撒娇要男友把自己抱起来。
神里绫人低声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以旁观者的视角脑补这些……他只知道,他不希望,不想,不要这一切发生!
神里屋敷,庭院客房。奈奈迷迷糊糊地睁眼,诶诶诶?自己怎么躺在床上?
掀开被子坐起来,房间里昏暗的落地枫灯,暖暖的黄光映得眼睛发疼。
刚刚是睡着了吗?难道……美到虚幻的蓝紫色花海,只是个梦?
奈奈伸手往小挎包里一摸,躺在手心里的,是柔柔丝绸般的蓝紫色花朵,已经有些缺水,变得皱巴巴的了。
这么说,低矮的苍穹,是真的;巨大的太阳,是真的;无限的蓝紫色,是真的;坐在海角樱草花海中,为她吹骨笛的黑衣少年,也是真的……
奈奈锤了锤疼痛的脑袋,昏沉沉的,像睡午觉睡过头,不小心睡了整整四五个小时的感觉。
这朵「海角樱草」,要先去找本书夹起来,制成干花标本,有时间再去找找莫娜小姐,问问有关命座的事……
“奈奈?”房门一开,庭院里的绫华惊呆了,“你什么时候在房间的?”
“啊?我……”奈奈挠挠头,嘿嘿一笑,搪塞道,“我翻窗回来的,睡了好久。”
绫华疑惑不解,明明昨夜看到她被兄长气走后,就一直都没见着人了。
“喏,这个,”她把石桌上的奶茶递给奈奈,“我哥给你买的,说是上回失约,这次补上。”
奈奈接过奶茶,是山茶花味的,里面的冰已经化了,在瓶身上留下大片湿漉漉的水渍。
她抬抬头:“他去哪了?”
“参加三大奉行的酒宴。”
“他好像不喝酒吧?”
“哈哈,”绫华不答,直接说到另一件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上,“今天他回来的时候,问我你去哪了,你猜猜我怎么说的?”
奈奈一头雾水。
“我和他说呀……”绫华神秘一笑,凑到奈奈耳边。
悄悄话后,奈奈吓得往后一退,疯狂摆手:“我、我和荒泷一斗才没有恋爱的想法!许愿签他也只是逗我玩玩而已嘛!绫华你怎么能这样和你哥哥说呢,万一他误会了怎么办?”
“奈奈,你急啦?”绫华笑意盈盈,满脸「你就这么在乎我哥吗」的表情。
“咳咳,哎呀不是啦……那个,我想找本书,”奈奈一脸羞赧,开始转移话题,握住绫华的肩,把她挪开去一旁,“你哥的书房,别人能随便进吗?”
“奈奈放心,旁人或许不行,但你的话……兄长绝对不会介意的。”
书斋。推开拉门,扑面而来古朴的书香味儿,点亮鹅黄色的落地灯,细小微尘于光线下旋舞。
奈奈站在高大的书柜下,费劲地仰起头,上面各类书籍数不胜数。
有用作公务资料的稻妻史籍、民俗卷宗,有枯燥必修的剑术、茶道、礼仪类书籍,以及一些供日常怡情的杂书,分类明晰,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家主大人果真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呢。
奈奈巡视一圈,最后在书案前停住。这里有个小书柜,她蹲下来,里面的书籍较陈旧,应该是被他时常翻阅、最为心爱的一些书吧。
她随手拿出一本,名曰《海国奇闻志怪》,哦?看不出来,一本正经的神里大少爷还喜欢看这种鬼鬼怪怪的书。翻开,将半枯萎的海角樱草夹进去。
再想看看这个小柜子里还有什么其他书,又抽出另一本,没等她细看书名,一本薄薄的小折子从书与书之间掉了出来。
掉在裙边的地上。奈奈好奇地捡起,淡粉鎏金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婚契。
“……?”
呼吸忽然急促,心脏跳动逐渐剧烈,像要从胸口处跳出来。在栖川家,她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婚契,只听说是小时候,她父亲大人生前与绫人的父亲意见达成一致,为他俩立的。
她紧张地颤着手,把婚契翻开,上边,是一些生涩难懂的祝福贺词,大意是喜结良缘之类,无甚意思。
而很快,她发现了端倪,下边的日期,以及双方证婚人的名字……
这纸婚契,是四五年前才立下的。可那时,她父亲已不在世。
奈奈讶异地往下看,栖川家的证婚人是当时暂管家族的长辈,而神里家的证婚人的确是绫人的父亲。
原来,不是小时候双方父亲订的婚吗?也对,她还一直觉得奇怪呢,神里家的前代家主和父亲大人明明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像神里家这种大家族……会看得上他们家吗?
奈奈的目光再次投注到婚契上,更觉得奇怪了,那会儿父亲早早过世,四五年前,整个家族交由有亲缘关系的长辈代为掌管,正是栖川家最困难的时候。
本就无甚交情,又时逢家族没落,神里家更没理由跟他们搞家族联姻。退一步来说,当时她才十三岁,栖川凉子十八,要选也是选她姐啊,怎么会选她?
“家主大人……”
远远地,传来大门口侍女的声音,吓得奈奈赶紧把婚契塞回小书柜里面。
手忙脚乱吹熄书斋的灯,四周倏然昏暗。推开窗户,翻出去,弯低身子,悄咪咪沿着花圃,像只猫一样,万幸是顺利溜回了自己房间。
她坐下来倒杯茶,拍拍胸口,呼呼呼松口气,突然有人敲门。
“谁?!”吓得奈奈瞬间炸毛,手里茶杯一翻,站起来。
“奈奈……”含糊不清的声音。
打开门,庭前光风霁月,照映着神里绫人微红的面颊,可上面,全是倾颓的神色。
他,他干嘛?是自己偷溜去书房被发现了吗?
奈奈二话不说,双手抓住门边使劲儿往外推,想把门关上,没想到被神里绫人一手阻挡住,直接推门进去。
“你——你干什么?”奈奈力气根本不如他,后退连连,险些跌坐在床上。
神里绫人反手把门关上,房间中顿时盈满了青梅酒的味道。
他步态不是很稳,但神志还算清楚,一步步走近,直到快要把奈奈逼到墙边,冷声质问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奈奈皱起眉,抬手擦擦鼻子:“你喝酒了?好大一股……”
“我问你今天去哪了!”绫人一把抓住她手腕,不悦的情绪在胸口疯狂窜动,仅剩的理智也无法将之压住,目光冰凉凉的,“稻波节的海边好玩吗?烟火很美吧?你亲手设计的恋人游戏他一定很满意吧,呵呵……”
“家主大人怕不是喝醉了!”奈奈甩开他的手,绕开他,准备出门喊侍女来服侍他去沐浴更衣。
突然肩膀被拉住:“奈奈,别走。”
她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无比脆弱的神态。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奈奈,能不能,不要和别人……”
“什么?”
“不要和别人恋爱。”
奈奈抬脸看着他布满酒意的眼睛,突然想笑:“是绫华说的?没想到……老狐狸也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轻微一阵迟疑,绫人眼里浮出一圈淡红色,失控地把她拉入怀里紧抱着。就像上次翻遍整座鸣神岛,好不容易把她翻出来的时候那般,恨不得永远把她锁在怀里,哪也不许乱跑。
“家主大人,你怎么了……?”她惊慌失措地想推开,可这个拥抱过于坚决,无论怎样挣扎,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他现在,很难受……
耳际,传来他唇边轻微的哆嗦,漂浮着青梅酒的清香。
好不容易松开了怀抱,奈奈一抬头,却见他双眼微微发红,是……哭了吗?
一向镇定自若,优雅自如的家主大人。
奈奈低下脸,搞不清楚状况,不晓得家主大人今天怎么了。光是看见他不同寻常的脆弱模样,就足以令她无比心疼了。
可一回想起前天晚上他对自己说的那些绝情的话,还有他内心深藏的女孩子,栖川奈奈就无法对他温柔起来。
“大少爷差不多行了吧,”她转过身不想再看,抬手飞快地擦掉眼泪,“真是奇怪,明明有喜欢的人,还一直撩拨其他女孩,莫不是想把我当做玩物,就像您庭院里的那只鹦鹉,闲来无事逗一逗,也挺能寻开心的是不是?”
对方在身后轻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想知道,写着自己名字的许愿签,是何人所为吗?”
一瞬间,奈奈的表情凝固住了。
“是我。”
她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笑:“捉弄我,捉弄够了吗?家主大人往年都在写同一个名字,今年何必为了捉弄我而……”
“去年写的,也是你,”绫人继续补充道,“前年,也是你,往年,都是你。听明白了吗?”
奈奈错愕地愣住,喉咙发涩,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她想说的是,可去年稻波节,他们明明还没认识。
“今年新年,鸣神大社初见……奈奈是在为此感到困惑吗?不错,可我……”绫人沉默几秒,握住眼前少女双肩,将她转过来正面对着自己,青梅酒的后劲很大,酒劲冲上来了,在此刻,先前所有的隐忍与控制,全都被溢满胸腔的情感冲得决堤,低头投去迷离的眼神,笑着,语气尽量轻松,像在与她讲一个故事,“……可我忘不了,十几岁时,邻家那位梳着两条淡珊瑚色双马尾的少女,总是一蹦一跳地突然造访我家,与家妹同坐在庭前,托着脸叽叽喳喳,聊许多小女生之间的话题,很无聊的,她居然能热火朝天聊一个下午。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喜欢佯装冷冰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路过她们。她这么单纯,一定无从知晓我深匿的心思,恐怕,总会将我的冷漠误解为厌恶吧,大概也从未好奇过,一向对任何人笑脸相迎的我,唯独对她失礼,是为什么呢?哈哈……”
绫人笑了笑,脸上酒意更甚。
“我其实只是,面对她充满朝气的生动面容,感到紧张与慌乱,反复斟酌多次,都不知该如何在她面前妥当地介绍自己,干脆,从此连个招呼都不打了。怎么样,这样的我,是不是十分可笑?……可十六七岁的时候,谁都会有令人难为情的别扭与青涩,我也不例外。”
他缓了缓,望向窗外,思绪飘到遥远的从前。
“婚契,是我向父亲提出来的。原本,父亲考虑的是勘定奉行。为此,我与父亲发生了第一次争吵,最后,他向我妥协。我也如愿以偿,拿到了与那名少女的婚契,这且算作,是我故意给她设下的第一道「陷阱」……尽管后来,家族发生重大变故,我孤身游走于稻妻官场暗礁密布的海域中,为人沉稳了许多,遇人遇事也再难有年少时的情不自禁了。可每回偶然再见到突然窜门的邻家少女,与家妹闲聊时天真烂漫的笑脸,我便仿佛忽然在光阴中逆行,重新回味起年少时纯粹的欢愉,就好像疲倦时可供休憩的一隅樱花港,令人无比向往与安心。数年过去,我变了许多,可她依旧烂漫无暇,惟此,最得我心。然而,越是向往之物,我越不知如何接近,只能在每年稻波节,以许愿签为名,向神樱祈愿……所幸,神樱终于听见了我的愿望,向我降下垂怜……”
神里绫人看向眼前少女灌满了水的眼睛,不禁一笑。脑中的昏沉逐渐随着酒精散去,神智也稍清醒了些。
“听有传言,她自幼多灾多病,受尽冷眼,不过没关系。我将从此在她身后,为她挡去一切暗箭与灾厄,惟愿她此生能永远不要长大,就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随心所欲地在海边奔跑,捡贝壳,捞鱼,看夕阳,放烟花,嬉闹玩耍……至于其他的麻烦事,交给我就好了。”
其实——
他还想说,新年鸣神大社初见,樱树下,她摔倒时,自己把手伸向她已是莫大的勇气,可惜她指着旁人,说不要他背。
他还想说,一斗大大咧咧,可以和她做亲密的朋友,心无旁骛地开怀大笑。每当这种时刻,自己都挺羡慕的。
他还想说,在她问出「可以交往吗」的那个深夜,因公务繁忙担心冷落了挚爱之人,不得不暂时拒绝了她,为此,他难过了一整晚都没睡,独自在案前盯着木匣里的蝴蝶结发饰,枯坐到天明。
他还想说,等社奉行与家族的琐事稍少些的时候,他一定会答应她的。可在那个傍晚的海边,她为什么那样着急,和他说稻波节要与荒泷一斗……他生气了,才会在她问及往昔他挂许愿签是何人之名时,赌气说出那句「和你没关系」。他应该控制好情绪,沉默不答的。
太多了,说不完,没来得及说的,以后哄她睡觉的时候,再像讲故事一样慢慢告诉她好了。
“故事讲完了。奈奈有没有认真听啊,喂……?”
栖川奈奈现在,呆在了原地,像被毁坏了发条的小玩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神里绫人真的早就喜欢她了吗?不行,她不相信,她要仔细回忆回忆,看看能不能在忽略掉的细节中找出证据。
为数不多的、与他相关的往事,宛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鹤观秘境时,他捏着自己的手腕,打趣道:“这也太瘦了吧?”
她被姐姐赶出家门,他以名正言顺搬入神里家为由,向全稻妻宣布自己是他的未婚妻。
——“做我神里绫人的未婚妻,就如此令你不快吗?”
——“不必支付任何费用,我可不想听旁人指摘,说我神里绫人还养不起自己的未婚妻。”
——“奈奈,要履行婚契。”
稻波节,她因喜欢他而受到众人冷嘲热讽。他二话不说挡去前面。
——“是我先喜欢她的,是我先追求她的。”
原来,他没说谎?
不是因为「好心」,也不是因为「不忍心」,而是要告诉大家事情的真相。
可惜,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唯独她没有信。
“绫人,你……你真的?”她低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发呆,鼻子又酸又疼。
“真的什么?”
“真的喜欢我?”奈奈问了一个看似很蠢的问题,可她没信心,想听斩钉截铁的一句话,“你好像……还没说喜欢我。”
绫人忍俊不禁,眼底灌满了宠溺的笑容。
这笨蛋,也希望他像她那样,给个简单却肯定的告白吗?就像……
——神里绫人,我喜欢你!
——可以交往吗?
而他的告白,是一个深藏了多年的故事,那么,如果用最简单也最肯定的说法,那就是……
“栖川奈奈,一直在我心里。”
一瞬间,奈奈的表情,深深浅浅地浮动。她意识到,此刻除了扑进他的怀里之外,已别无选择。
“我想好了。”
“嗯……?”她惶然无措,双脸燃烧起来,大脑瞬间宕机,“想……想好什么?”
绫人单手捧起她发烫的脸,托起来,让她看着自己。
那一番考虑很认真也很漫长:“倘若二者之间必须做出一些牺牲,那么我愿意腾出部分用于公务的时间来陪伴你,照顾你,把你放在首位,不会再失约,更不会因为任何事冷落你……还有,不要以为和奉行大人恋爱就会无比枯燥,逛街购物买奶茶之类,我也完全擅长。”
——“所以奈奈,在一起吗?现在。”声音干净,温柔,清凉,如窗外的湖水,如窗前的月色。
奈奈把脸贴在他胸口上,微微地笑着,笑容开始渐渐弱下去,到面无表情,最后皱起眉头,整张脸委屈至极,呜咽着,点了点头。眼泪滴在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叮咚声。
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拥抱更紧了一些。
这是一处从此只属于她的安静空间……奈奈闭上眼睛,内心宛如长满荒草的原野,被季风吹过,乱成一片。
忽然地,绫人低头捧起她的脸,毫不犹豫地用力吻下去。
奈奈乖乖地闭上眼睛,有着灼热温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在脸上,刹那间,倏然得来如释重负、如愿以偿之感。
如同一只脆弱无力的洋娃娃,软绵绵地在他怀里沉溺,只剩下极度交错的悲欢。
窗外,月光清薄如水。花阶小道上,黑衣少年翩然前行。
他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手里那盒小巧精致的巧克力,是在稻妻一条巷子深处的甜品店,好不容易定制来的,简直比上回买退烧药还要难等。
“嗯?好像有人又在哭。”他略显烦闷,无奈一笑。加快了脚步。
神里屋敷庭院樱花树边上的侧屋,是奈奈的房间,交织错落的花荫在窗前留下一圈圈大大小小的影子。
散兵走到窗前,抬起手正要敲一下,告诉她,喂,快出来,给你送的,你一直想要的……
他的视线,忽然触到了房中暧昧旖旎的画面,手顿时停在空中,另一只手拿着的粉色小盒子,也突然一松,掉落。
他急忙迅疾蹲下,把落到半空的盒子接住。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里边的人。
通过两扇窗叶中的空隙,散兵清楚地看见,光线昏暗中,另一个人,正在对她做自己也对她做过的事……并且她好像表现得非常迎合。
可是,他想起来,自己曾经贸然与她亲吻时,会遭到反抗与斥责。
少女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只有恋人才能这样的哦。
所以……?
月光透过头顶的樱花树间隙,落下来,把他的影子照得很淡很淡。
这一刻,散兵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只孤独的人偶,蜷缩在没人的阴暗角落里,目光空洞地望着来往的无趣众生。
他静默着,悄悄把手里的巧克力盒子放到窗台上。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一刻也不想多作停留。
冒着潮湿的夜雾,疾速奔走于来时的花阶。他宁愿,此夜不曾到访。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奈奈就早早地醒过来了。伸手往脸上一摸,像是摸到了刚出炉滚烫的包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又双叒叕发烧了?
“哇啊!”奈奈从床上蹦起来,飞扑到梳妆台前,只看见镜子里一个红红的西红柿,才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绫人喝醉闯入她房间,给她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说了很多很多的告白。
委屈,感动,拥抱,接吻,答应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的脸更加发了疯似的烧起来。
急忙拍拍自己的脸,怎么一天一夜了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再不消的话今日又要被神里绫人嘲笑了!——与他约好了一起去喝早茶,然后去社奉行忙稻波节的事情(虽然绫人说了她啥也不用干,在旁边当花瓶供他观赏就行)。
奈奈背着老土又可爱的小挎包,一路飞奔赶到木漏茶室,餐桌已经订好,一进去就看到那个有着浅蓝色头发的温文尔雅的男子,低头翻阅菜单,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小包小叶,因起太早而哈欠连天,像两尊门神。
奈奈刚走过来,神里绫人就抬起脸,微微一笑,眼角柔和地弯下又微微翘起,像极了一只坏笑的老狐狸。
果然,一开口就是:“夫人,早。”
什么鬼?!
奈奈一个箭步冲上去,举起小挎包就往绫人脸上抡。
他笑吟吟地伸手抵挡,抡,又抡,还抡!干脆直接抓住她两只小手,把她拉进怀里抱着,任凭她在耳边“啊呀啊呀”惨叫求饶也不予理会。
小叶小包在奉行大人身后看着这一幕,睡意瞬间飞去了九霄云外,目瞪口呆地直勾勾看着两人,嘴巴长得大大的,风往里边直灌也忘了合上。
“神里绫人你放开我!啊啊呜呜呜……”奈奈一顿鲤鱼打挺,奈何身体娇弱力气又小,强行挣扎与缩骨神功都试过了就是无法逃脱他的擒拿术。
神里绫人笑呵呵地哼两声,手捏起她的团子脸,要她看着自己:“身为神里家未来的家主夫人,礼仪要提前练习——方才我向夫人问好,你难道不该回一句「夫君早」么?”
奈奈羞得咬牙切齿,被掐住了脸不能扭头,只能斜眼瞟瞟四周有没有人。好在时间尚早,茶室里没有其他客人,就只有小叶和小包在……
他俩狂憋笑:“社奉行大人……您这是?”
神里绫人微微往后偏脸,脸上依旧挂满怡然自得的微笑:“我与夫人恋爱,有问题吗?”
一瞬间将自豪、神气、嘚瑟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奈奈放弃抵抗,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绫人衣服里面去。
好不容易喝完早茶,去到社奉行人多了起来,奈奈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谁知道神里绫人今儿个格外高兴,逢人就要搂着她的肩,笑眯眯地夫人长夫人短,弄得社奉行的人个个惊呆。
奈奈终于忍无可忍了,找了个众人都去忙事情的间隙,拉住神里绫人怒骂:“神里绫人,你神经病!”
他凑过去,在奈奈脸上偷偷亲了一口:“夫人听话。这里是社奉行,不得对奉行大人无礼。”
“我……我先回家了。”奈奈捂着脸,被这坏蛋狂撩一上午,脸都要烫到烧焦冒烟了,忍无可忍,回家!
“嗯?真要回去了?”
“对!”奈奈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神里绫人无奈一笑,望见窗外艳阳高照,对着小包挥挥手:“打个伞,送奈奈小姐回去。”
小包挠挠头:“怎么不叫夫人了?哈哈,我懂,一定是怕真把夫人惹生气了。嘻嘻,看来,奉行大人很有妻管严的潜质。”
绫人脸一黑,火了:“还不快去?”
奈奈回到神里屋敷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最烈的时候。回到家也不得消停,整个神里屋敷里的家仆与侍女见了她,都要恭敬唤一句:“家主夫人。”
奈奈敷衍地“嗯嗯啊啊”应着,红着脸,急匆匆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呼呼,终于清净了。
“可恶的神里绫人!”
她呼啦一下推开窗,扇扇脸,好热,好难受,要吹吹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降降心头之火。
未料,推窗的时候手不甚碰到了个什么东西。
“嗯?这是什么……”奈奈在窗台上探出头,被白墙上一道扎眼的黑给吓到了,“哇啊!”
粘稠的黑褐色,像一条瀑布,顺着雪白的墙垂直地流淌下去。它的源头,是窗台上静静放着的一盒巧克力,被阳光烘烤了一上午,已经全部融化掉了,变成一摊浓稠的巧克力酱。
“完了完了,弄脏了墙,绫人回来看见,铁定又要对我黑脸了……呜呜呜,烦死啦,是谁把巧克力放在这儿的?!”
奈奈有点生气,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拿起来,生怕被融化的巧克力酱弄脏了手。
尽管上边沾满了黑浆,但小巧玲珑的礼盒,非常别致。她把盒子打开,里边的巧克力全部融成了液态,只是,有一抹,非常显眼的新鲜蓝紫色,点缀于其上。
“这是……?”
奈奈伸出细细的指尖,挑起那抹用于点缀巧克力的蓝紫色,近眼前一看,竟然是海角樱草。
原来,是他?
盒子里还躺着一张卡片。奈奈不由动了动嘴角,还有卡片?
呵呵,那家伙,当真按她随口无心之言,按部就班地去准备礼物了?可他不是最怕麻烦的吗…
用清水冲刷掉卡片上的巧克力酱,甩甩干,阳光下,能看清几行小字。
——「海角樱草,是你的命座。我唯一喜欢的……诺,你想要的稻波节巧克力,不用羡慕其他人了。现在,你也有了。」
想说谢谢。他用心定制的海角樱草巧克力,她很喜欢。可惜,她发现得太晚,已经被太阳晒得坏掉了。要是能早上看见就好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奈奈突然有一种感觉,身边出奇的安静,好像,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的某个人,已经不在了。